祭书神文

上章困敦之岁，贾子祭诗之夕，会稽戛剑生等谨以寒泉冷华，祀书神长恩，而缀之以俚词曰：

今之夕兮除夕，香焰氤氲兮烛焰赤。

钱神醉兮钱奴忙，君独何为兮守残籍？

华筵开兮腊酒香，更点点兮夜长。

人喧呼兮入醉乡，谁荐君兮一觞。

绝交阿堵兮尚剩残书，把酒大呼兮君临我居。缃旗兮芸舆，挈脉望兮驾鱼。

寒泉兮菊菹，狂诵《离骚》兮为君娱。

君之来兮毋徐徐，君友漆妃兮管城侯。

向笔海而啸傲兮，倚文冢以淹留。

不妨导脉望而登仙兮，引鱼之来游。

俗丁伧父兮为君仇，勿使履阈兮增君羞。

若弗听兮止以吴钩，示之《丘》《索》兮棘其喉。

令管城脱颖以出兮，使彼惙惙以心忧。

宁召书癖兮来诗囚，君为我守兮乐未休。

他年芹茂而樨香兮，购异籍以相酬。

【评点】

本诗写于庚子除夕，即1901年2月18日。这一天的周作人日记中记道：“下午接神，夜拜像，又向诸尊长辞岁，及毕，疲惫不堪。饭后同豫才兄祭书神长恩，作文侑之，稿存后。”所存即本篇。

小序中所说“上章困敦之岁”，即庚子年，是干支纪年的另一种说法，《尔雅·释天》云：太岁“在庚曰上章，在子曰困敦”；“贾子祭诗之夕”，即岁末除夕，《唐才子传》云：贾岛“每至除夕，必取一岁所作置几上，焚香再拜，酎酒祝曰：此吾终年苦辛也”；“会稽戛剑生”，鲁迅自称；“等”，则包括同祭的二弟作人在内了；“寒泉冷华”，即清水和鲜花，以此为祭品，与世俗祭祀所用之鸡豕鱼酒，形成鲜明之对比；“长恩”，书神之名，《致虚阁杂俎》云：“司书鬼曰长恩，除夕呼其名而祭之，鼠不敢啮，蠹鱼不生”；“缀之以俚词”，即附上俚俗之词。

本篇开首是对除夕景象的描写和对书神的问讯：“今之夕兮除夕，香焰氤氲兮烛焰赤。钱神醉兮钱奴忙，君独何为兮守残籍？”现在正是除夕之夜，到处香烟缭绕，红烛高照，钱神喝醉了，钱奴们正在忙碌，你为何独自守着残旧的书籍呢？——这里有对钱神的调侃，有对钱奴的嘲笑，而在对书神的问讯中，也表达出作者自己的志趣。

“华筵开兮腊酒香，更点点兮夜长。人喧呼兮入醉乡，谁荐君兮一觞。绝交阿堵兮尚剩残书，把酒大呼兮君临我居。”阿堵，原意为“这个”，后因王衍故事，引申为钱的别称。据《晋书·王衍传》云：“衍口未尝言钱，妇令婢以钱绕床下，衍晨起，不得出，呼婢曰：‘举却阿堵物。’”这里写的是书神的寂寞情境和诗人自己的爱书情怀：丰盛的筵席正在进行，长夜的更次正在一点一点地消逝，人们在酒席上喧呼着，进入醉乡，又有谁来敬奉你一杯酒呢？而我，却与钱绝交了，家中只剩下了残书，现在握着杯子大声呼叫：请你书神光临寒舍吧！

“缃旗兮芸舆，挈脉望兮驾鱼。寒泉兮菊菹，狂诵《离骚》兮为君娱。”缃绸，本是做书套的面料；芸草，系辟蠹的药物；脉望，是一种食字的仙虫，《酉阳杂俎》云：“蠹鱼三食神仙字，则化为此”；鱼，即蠹鱼，则是银白色的蛀书虫，形状似鱼，又称银鱼。这四样东西本来都与书籍有关，现在，他们都为书神所用，作为出行之具。书神是张着浅黄色的缃绸旗帜，乘着芸草做成的车子，带着脉望，驾着蠹鱼而来的。而我，则以清水当酒，用菊花做成菜肴来迎接你，并且狂颂《离骚》来为你娱乐。

“君之来兮毋徐徐，君友漆妃兮管城侯。向笔海而啸傲兮，倚文冢以淹留。不妨导脉望而登仙兮，引鱼之来游。”墨佳者其黑如漆，故称漆妃；笔有笔套，故称管城子，始见于韩愈《毛颖传》；笔海，有二解：一指插笔之文具，一指文章之渊海，即文苑；文冢，原指埋葬文稿的土丘，唐人刘蜕《梓州兜率寺文冢铭序》：“文冢者，长沙刘蜕复愚为文不忍弃其草，聚而封之也。”此处指堆积书籍文稿处。这几句是说：请你快点来啊，不要徐徐慢行，而且带着你的朋友墨和笔一起来吧，让我们高歌于笔海，流连在书堆，还不妨带着脉望而登仙境，引着蠹鱼来漫游。

“俗丁伧父兮为君仇，勿使履阈兮增君羞。若弗听兮止以吴钩，示之《丘》《索》兮棘其喉。令管城脱颖以出兮，使彼惙惙以心忧。”书神是高雅的，那些凡夫俗子是你的仇敌，不能让他们踏进你的门槛，以免使你感到羞耻。如果不听劝告，就用弯刀来制止他们，或者拿出《九丘》、《八索》之类艰深拗口的古籍要他们读，有如用荆棘来刺其喉咙。再把毛笔从笔管里拔出来，要他们写文章，使他们忧心忡忡。

“宁召书癖兮来诗囚，君为我守兮乐未休。他年芹茂而樨香兮，购异籍以相酬。”书癖，爱书成癖者；诗囚，指终日耽于炼字觅句的诗人，有如自囚于诗国。元好问《论诗绝句》云：“东野穷愁死不休，高天厚地一诗囚”，即咏苦吟诗人孟郊（东野）也；芹茂，说的是学宫泮水中的芹藻长得茂盛，意指进学为秀才；樨香，指考中举人，木樨即桂花，古称登科为折桂也。但此时，鲁迅已放弃了科举，走的是新学的路子，所以此处所谓芹茂樨香，应从广义理解，盖指学业有成之意。这里说的是：我宁可请来一些爱书成癖和沉溺诗国的人来，请你为我守着他们，其乐无穷。等到将来学业有成，我一定购买珍本书籍来酬谢你。

《祭书神文》是一篇明志之作，表明作者对嗜钱世俗的厌恶，而寄情于书籍，并希望在苦读中找到一条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