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诸弟三首庚子二月

谋生无奈日奔驰，有弟偏教各别离。

最是令人凄绝处，孤檠长夜雨来时。

还家未久又离家，日暮新愁分外加。

夹道万株杨柳树，望中都化断肠花。

从来一别又经年，万里长风送客船。

我有一言应记取，文章得失不由天。

【评点】

这是鲁迅现存的最早诗篇，写于庚子年二月，即公历1900年3月。本诗由作者二弟周作人从他的日记中录出。

鲁迅的家庭原是大户人家，但祖父因科场案而系狱，父亲又长期生病，家境迅速地败落下来。特别是在父亲病故之后，他作为长子，首当其冲，受到族人的欺压，又遭邻里的造谣污蔑，使他“觉得有如掉在冷水里”，不愿意再在这个环境里生活下去。他后来回忆道：“S城人的脸早经看熟，如此而已，连心肝也似乎有些了然。总得寻别一类人们去，去寻为S城人所诟病的人们，无论其为畜生或魔鬼。”（《琐记》）这时，恰好有一位本家叔祖在南京江南水师学堂任管轮堂监督，而这所学堂又无须学费，对于穷落得连极少的学费也无法可想的鲁迅来说，倒是个适合的去处。于是，他就到南京去投考这所江南水师学堂了。

鲁迅虽然对绍兴的社会环境很是厌恶，但对于生长于斯的故乡，却不能毫无眷恋，特别是对于自己的家庭——他的母亲和弟弟，更是极其思念。他在1898年5月到达南京之后不久所写的《戛剑生杂记》中说道：“行人于斜日将堕之时，暝色逼人，四顾满目非故乡之人，细聆满耳皆异乡之语，一念及家乡万里，老亲弱弟必时时相语，谓今当至某处矣，此时真觉柔肠欲断，涕不可仰。故予有句云：日暮客愁集，烟深人语喧。皆所身历，非托诸空言也。”这反映了远行游子的乡愁，此时他才十七岁。

《别诸弟》诗写于一年半之后，是上述情绪的继续。其时，他因有感于江南水师学堂的“乌烟瘴气”而申请退学，改入江南陆师学堂附设的矿务铁路学堂。但矿路学堂也并不景气，它是随着洋务派洋务事业的兴衰而起伏的，有一段时期，因青龙山煤矿开采无利，学堂几乎要停办，所以鲁迅的心情也并不好。但为了谋生，为了寻找出路，又只好在这里读下去。鲁迅在《呐喊·自序》中说：“那时读书应试是正路，所谓学洋务，社会上便以为是一种走投无路的人，只得将灵魂买给鬼子，要加倍的奚落而且排斥的”。他在1898年11月从江南水师学堂退学后，曾回家一次，12月恰逢会稽县举行县考，他还被本家叔辈拉去一同应试，但因为科举制度此时已经走到了末路，而且四弟椿寿又恰在此时夭折，鲁迅很感悲伤，就不再参加府考，不久仍回南京读书。

本组诗写于鲁迅第二次回乡探亲返宁之后，阅历有加而心情依旧，故虽有言志之语，而仍多伤感之情，环境使然也。

《别诸弟》诗共三首，第一首写自己远在异乡对于诸弟的思念之情。“谋生无奈日奔驰，有弟偏教各别离”，说的是为了谋生寻出路，而来到南京读书，致使兄弟两地分离，不能团聚。但他无时不在思念亲人。“最是令人凄绝处，孤檠长夜雨来时。”檠的原意是指灯架，古代汉语中常有以部分代全体的用法，这里的孤檠即是孤灯。夜雨淅沥，孤灯独处，怎不使青年游子伤怀思家？这里写出了最凄婉的情调。

第二首追忆离家返宁途中的情景。“还家未久又离家，日暮新愁分外加”，是说他回家探亲没有住了多久，又离家返程了，在日暮时分更加涌上了愁绪，放眼望去，沿途景色皆令人伤怀：“夹道万株杨柳树，望中都化断肠花。”杨柳是古人描写离情别绪时所常用的寄情之物，盖取其依依之态也。汉人又有灞桥折柳赠别之俗，后沿习成风，常入诗人笔下。断肠花即秋海棠，相传古代有一妇人，因思念情人，常洒泪于北墙之下，后洒处生海棠花，其花甚媚，色如妇面，谓之断肠花。此处则喻离别之苦，离人对眼前景物，望之欲断肠也。唐人刘希夷《公子行》：“可怜杨柳伤心树，可怜桃李断肠花。”鲁迅化其意而用之。

第三首是对诸弟勉励的话。“从来一别又经年”，是说他每年只能回家一次，分别之后，又要经年才能相见；而绍兴当时尚未通火车，只能坐航船出来，所以“万里长风送客船”是写实语，但也带着相当的豪情，颇有古人所说“愿乘长风破万里浪”的意思。组诗写到这里，已从凄婉情调中跳了出来，表现出奋发有为的精神。“我有一言应记取，文章得失不由天”，是说文章的好坏，不能依靠天命，而要自己奋发努力。不过这里的“文章”二字，说的不仅是作文，而且还包含着整个人生事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