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 评
文化史上的拓荒者,往往有筚路蓝缕之功,却难以营造华屋。鲁迅则不然,作为中国新文学的开拓者,他在每一涉足的领域都建造了巍峨的大厦。小说、杂文、散文诗、回忆散文,还有小说史研究,都是巅峰之作,就连他偶尔涉笔的诗歌创作,也成一代之杰作。
鲁迅对自己的诗作并不重视,许广平在复许寿裳信中说道:“迅师于古诗文,虽工而不喜作。偶有所作,系应友朋要请,或抒一时性情,随书随弃,不自爱惜,生尝以珍藏请,辄遭哂笑。”许寿裳评曰:“斯言诚确。”(见许寿裳《枙鲁迅旧体诗集枛序》)
鲁迅虽不常作诗,也不重视自己的诗作,但他在本质上却是个诗人。正如他的老友许寿裳所说:“鲁迅是诗人,不但他的散文诗《野草》,内含哲理,用意深邃,幽默和讽刺随处可寻。就是他的杂感集,依罗膺中(庸)看法,也简直是诗,因为每篇都是短兵相接,毫无铺排。至于旧诗,虽不过是他的余事,偶尔为之,可是意境和音节,无不讲究,工夫深厚,自成风格。”(《怀旧》)
鲁迅的诗歌创作,有一个明显的发展过程。大体说来,在留学之前的作品,思想虽然高洁,但在情调上却受古诗影响太深,喜写离愁别绪,颇多伤感之作。至《自题小像》出,则境界大开,爱国情怀,远大抱负,于沉郁中勃发青春英气。此乃鲁迅人生宣言,也定下了他此后诗作的基调。鲁迅诗作有这样大的转变,当然并非偶然,这与当时东京华人中的革命气氛有关,也是鲁迅深受新思潮影响的结果。
鲁迅也尝试过白话诗的写作,而且有两次:一次是在五四时期白话文运动中,另一次是在三十年代初期文艺大众化潮流中。不过我以为这两次尝试都并不成功。五四时期鲁迅所写的白话诗,有《梦》、《爱之神》、《桃花》、《他们的花园》、《人与时》、《他》,其长处是思想新,意境也新,比胡适的放脚诗有所发展,但是诗味不足,难称佳作。这一点,鲁迅自己也很明白,他在《集外集·序言》中说:“我其实是不喜欢做新诗的,——但也不喜欢做古诗,——只因为那时诗坛寂寞,所以打打边鼓,凑些热闹;待到称为诗人的一出现,就洗手不作了。”三十年代初期提倡文艺大众化时,他写了几首歌谣体的作品,如:《好东西歌》、《公民科歌》、《南京民谣》、《“言词争执”歌》,一则是实践大众化的文学主张,二则也是一种面向大众的政治揭露,当时虽然还未展开大众语运动,但是他在诗中已用了一些上海方言大众语,如“耶耶乎”、“括括叫”、“勿容易”、“阿拉”之类,这是一种新的尝试。这些新歌谣体的作品,在文艺大众化的实践上是有价值的,但同样由于诗味不足,难以称为好诗。这种尝试,由于登载的刊物《十字街头》被迫停刊而中止了。即使不停刊,我想鲁迅也未必会长期写下去,因为这种写作与他一贯的文风不相称,不能充分发挥他的创作才性。
鲁迅真正的诗歌佳作,还是他所写的一些旧体诗,而且愈到后期,写得愈好。特别是《题枙呐喊枛》、《题枙彷徨枛》、《无题(烟水寻常事)》、《秋夜有感》、《亥年残秋偶作》等抒怀之作,字里行间所透出的那种孤独感、苍凉感,把他的诗歌推到一个很高的境界。论者往往从某种理论概念出发,认为鲁迅后期已是共产主义战士,不会再有这种情调,所以对那些诗句总要别作解释。但我却特别欣赏这种孤独感和苍凉感,以为它决不是内心软弱的表现,却正是强者的情怀。陈子昂在唐初唱出“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襟怀何其开阔,海明威的《老人和海》、肖洛霍夫的《一个人的遭遇》,其主人公虽然在现实生活中都深受挫折,遭遇失败,但在精神上却都是顽强的斗士,他们的孤独感和苍凉感,正是强者的表现。鲁迅并未标榜自己是什么战士,而共产主义者也并非不食人间烟火的“圣者”。鲁迅后期处于两面夹攻的处境中,即一方面受到国民党政权的压迫,另一方面又要随时提防同一营垒中人从背后射来的暗箭,他怎能不产生孤独感和苍凉感呢?诗者言志,鲁迅所写的是他真实的心声。其实,这种情绪同样表现在其他诗篇中,如《自嘲》、《悼杨铨》、《无题(一枝清采妥湘灵)》、《阻郁达夫移家杭州》等。所可贵者,他始终不屈地战斗,而且对前途满怀信心,这在他的诗歌中也随处可见的。
鲁迅的旧体诗,受屈原的影响很大。鲁迅爱读屈赋,但也并非一味推崇,而是作出具体分析。他在《摩罗诗力说》里曾追溯中国文学史,认为自古向有“诗言志”的好传统,但自从孔子用“思无邪”来评定诗三百篇的题旨之后,就将人们的思想束缚住了。“夫既言志矣,何持之云?强以无邪,即非人志。许自繇于鞭策羁縻之下,殆此事乎?”所以后代多有“颂祝主人,悦媚豪右”的拍马之作,“心应虫鸟、情感林泉”的“拘于无形囹圄,不能舒两间之真美”之作,还有那些“悲慨世事,感怀前贤”的可有可无之作,独独缺少反乎常俗的作品。只有屈原突破了这种局限。“惟灵均将逝,脑海波起,通于汨罗,返顾高丘,哀其无女,则抽写哀思,郁为奇文。茫洋在前,顾忌皆去,怼世俗之浑浊,颂己身之修能,怀疑自遂古之初,直至百物之琐末,放言无惮,为前人所不敢言。”这就是屈原的可贵之处,也是他的价值所在。但是,鲁迅认为,屈原仍有他的局限,这就是:“然中亦多芳菲凄恻之音,而反抗挑战,则终其篇未能见,感动后世,为力非强。”
屈原在中国文学史和文化史上的影响是很大的,但各种层次的人所接受的影响却是很不相同。鲁迅引《文心雕龙》中的评语而叹曰:“刘彦和所谓才高者菀其鸿裁,中巧者猎其艳辞,吟讽者衔其山川,童蒙者拾其香草。皆著意外形,不涉内质,孤伟自死,社会依然,四语之中,函深哀焉。”鲁迅所受屈原的影响,不仅在诗歌里借用了许多词汇和意象,更主要的是继承了他的“内质”,即“放言无惮,为前人所不敢言”,而且还向前推进,终篇充满挑战反抗之声,这就是鲁迅超越屈原之处,也是他接受西方摩罗诗人影响的结果。
当然,鲁迅诗歌的继承是广泛的。比如,就意境上看,人们就从中读出了李商隐和龚自珍的意味,虽然鲁迅自谦曰:“玉溪生清词丽句,何敢比肩”。鲁迅并不看重自己的诗作,一方面固然是谦虚,如说:“来信于我的诗,奖誉太过。其实我于旧诗素未研究,胡说八道而已”;另一方面,也是由于他站得很高,用历史的眼光来加以衡量的缘故:“我以为一切好诗,到唐已被做完,此后倘非能翻出如来掌心之‘齐天太圣’,大可不必动手,然而言行不能一致,有时也诌几句,自省殊亦可笑。”(1934年12月20日致杨霁云信)鲁迅是文学史家,他深知“时运推移,质文代变”的道理,这种“代变”,不但表现在文学思想和作品内容上,而且也表现在文学形式,包括文学体裁的变化上。正如王国维在《宋元戏曲考·自序》中所说:“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学,楚之骚,汉之赋,六代之骈语,唐之诗,宋之词,元之曲,皆所谓一代之文学,而后世莫能继焉者也。”鲁迅也是因为看到这一点,所以对于写旧诗虽有“积习”,而仍作余事,因为在杂文、小说等领域内更能发挥他的创造性和战斗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