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道无形、大美不言:老子的传播智慧
作为中国世界观之补充,道家思想具有深湛的生态智慧。老子《道德经》开篇12个字将“道”(宇宙本体)与“名”(宇宙万象)概括得极其圆满透彻:“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常道是不可思议的,常名是没有定名的,“道”是宇宙之终极神秘,又是宇宙之终极真实,故超越乎一切限定性之上。老子对“道”的体认,是中国世界观对人生有限性、宇宙无限性之诗意神秘主义信仰的最佳概括,与孔子“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同一旨趣。
老子敏锐地发现人类价值的相对性,因而主张“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任由万物自行变化以达致圆满:“万物作而弗始,生而弗有,为而弗恃,功成而弗居。夫唯弗居,是以不去。”老子由万物之自行变化,引申出一种自然主义的社会哲学与政治哲学,即抛弃现有文明的虚伪奢靡,回归最低限度的文明生活:“不尚贤,使民不争;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是以圣人之治也,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常使民无知无欲,使夫智者不敢为也,则无不治矣。”
老子其人生卒不明,但观其文字、循其思路,可知其必处于极端混乱残忍之世道,种种改善修补文明旧制的政治主张均行不通,故而生发出抛弃现有的文明成就、重返原始古朴社会的思想,且其论辩锋芒主要指向孔子的仁义学说,故可推断其生活的年代,必在孔子之后,约当战国时代之中期也。老子目击民众争竞不止、见利忘义、人心惑乱,发而为愤激之言:“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老子认为宣扬提倡忠孝仁义是违反自然的人为做作与虚伪,因此主张“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见素抱朴,少私寡欲,绝学无忧”。
道体清净无为,故仁义有为之教乃被视为虚伪做作,而一切知识学问、伦理秩序与工商科技,都被视为违反自然而遭唾弃。老子之说,盖愤激于当时各国征战不休、天下大乱之局面,视一切现存文明秩序为虚伪造作,而主张抛弃现存文明制度,重返“小国寡民……民至老死不相往来”之原始部落社会也。老子之价值观,并非全盘反对“孝慈”等伦理秩序,他的根本目标仍然是“民利”即人民福利,但他反对儒家主张的自爱爱人之仁义礼教、墨家主张的兼爱无私、杨朱、法家、纵横家等实用主义学派主张的机巧诈利,而主张纯任自然,重返使人性葆持本真的、最低限度的文明生活。
老子对种种文明制度的尖锐批判,他重返自然、让人恢复本真人性、文明生活应保持在最低限度的主张,渗透着深刻的生态智慧,可谓博大深邃、启迪悠远:“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其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静曰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凶。知常容,容乃公。公乃全,全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没身不殆。”万物芸芸,各归其根:荣华富贵,真如过眼云烟。有见于此,则心灵宁静,不受私欲驱遣,而能容纳万物,葆全本性之纯真,终生没有迷惑危险。
处今日蝇营狗苟之世,望众生宠辱若惊之态,更深一层体悟出《道德经》之深湛明澈。余观夫一树葱茏之嫩叶,斟满春之阳光,犹如群生举起杯盏,向大地、苍穹庆祝春之降临。这是生之欢乐,是宇宙不容自己之生机盎然,是天地万物彼此相爱、和谐共存之明证!“这是万物解放了本性啊!”莫扎特一边让琴键流出欢快的音流,一边向妻子康斯坦斯兴奋地喊道。从这音流中,从抚摸万物的微风中,从春草、树叶和阳光那碧绿和蔚蓝的纯净中,我可以确然宣判:那种让人如机械一样运转的文明,应被判处死刑!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地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返。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国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马丁·布伯形容《道德经》犹如“清风拂过海面而发出的阵阵澎湃”,此段哲学诗犹足以当之。此宇宙生成之大道:无量混沌乃凝成天,无量诸天乃凝成地,无量大地乃凝成人。此天、此地、此人,为道所凝成、所贯穿,故道最大,天、地、人次之,而各成其大。道体博大周流,犹如江河之赴海洋,海洋环流而生风云,风云降而为甘霖,雨水山泉又汇成江河,如此周而复始,以至无穷。无穷即道。人挺立大地之上,效法大地、葆爱大地,则无穷;反之,则穷。大地效法诸天而仁爱万物。诸天效法道而生生不息。道效法自然而微妙莫测。莫测故神。熊十力夫子曰:“物之所以然者谓之神。”妙矣哉!
道即自然。自然者,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者。它从来如此,本然具足,神妙莫测。它是生命,宇宙之大生命。人爱护自然,则万物生生不息。人若强暴自然,则天诛之,地灭之,道弃之。天诛地灭,道德沦丧,此今之人也。宜乎其不可久长。老子曰:“将欲翕之,必姑张之;将欲弱之,必姑强之。将欲去之,必姑与之。将欲夺之,必姑予之,是谓微明。”此数语可为现代文明写照:当西方列强横行世界的时候,自以为能永享独霸世界的特权,不料被压迫的世界各民族和其国内弱势阶层奋起反抗,列强更自相残杀,霸权从此土崩瓦解。其崛起也无道,其灭亡也迅速。孟子曰:“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迄今仍然是不可倾摇的最高社会准则和国际准则。同理,现代文明野蛮奴役摧残自然万物,自然万物必然以生态灭绝相回击。那幅动人心魄的戒烟广告,以优雅的形式凸显着每时每刻都在临近的危机——吸烟者文雅地问大熊猫:“我吸烟你介意吗?”大熊猫以同样文雅的句式反问吸烟者:“我灭绝了,你介意吗?”
老子曰:“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知足者富,强行者有志。不失其所者久,死而不亡者寿。”老子之言,宜为张狂失致的现代人之座右铭:现代人少小时并非无“志”,无奈公共生活消磨之、扭曲之,官方说教枯燥之、虚伪之,私人生活萎靡之、放荡之,最后落得个蠢蠢而动的废物。余忝列教席,常为诸生讲经论道,座中有学子曰:“非不乐子之道,力不足也。”余引圣人之言答曰:“力不足者,中道而废,今汝画!”千载之间,一问一答,恍如昨日,仿佛洙泗河畔,亲承圣教,余告以心力不足,圣人答曰“强行有志”!耶稣尝言:“旷野之中有人喊:修直主的路!我就是那修路之人。”余深味此浩然不息之美。
漫步校园中,四周葱茏,一片寂静,道路因年久失修或频繁开挖而皴裂着、裸露着、泥泞着,余跋涉于其中,余知一切生命也跋涉于其中,而阳光普照着,黑白相间的鹊鸟在树上不可见的纯净之巢中梳理着自己的羽毛,余深知即使眼前这一切荡然无存,但道将继续存在,一切生命将翱翔于其上,永无止息。万物乐得其所,人生“死而不亡”,一切迷惘与狂乱将如阴霾一样消散,“一切本质的叶片纷纷站起”(《草叶集》),余沐浴于阳光和宁静中,畅饮那万物玲珑相聚而洒下的灵雨:与道低回,与真理相依偎,人的每时每刻都充满生机!
“大道泛兮,其可左右……衣被万物而弗为主,则恒无欲也,可名于小;万物归焉而弗知主,则恒无名也,可名于大……执大象,天下往。往而不害,安平泰。”道体广大,周流四方,覆载万物,滋养群生,无私无名,天下归心,众流澎湃,万善庄严,并行不害,安足、和平、康泰:这是一幅多么恬美的宇宙风景!“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天无以清将恐裂,地无以宁将恐发,神无以灵将恐歇,谷无以盈将恐竭……”一者道也,天清地宁,神灵谷盈,端赖人循道而行,使万物各得其所、各畅其志、各遂其生,即葆有无限生机与活力也。否则,天不清而裂,地不宁而废,神不灵而歇,谷不盈而竭,今日世界天空污浊、大地荒芜、神灵远遁、谷物枯竭,不正是违反自然之道的结果吗!
“治人事天,莫若啬……是谓深根固柢、长生久视之道。”啬者吝也,勿铺张浪费也。克勤克俭,家国长久之道。人民困乏,皆因社会上层铺张浪费、骄奢淫逸、贪污腐败所致。老子与孔子一样,主张爱民轻赋,反对以“国家工程”的名义搜刮民财、浪费民力:“民之饥,以其上食税之多,是以饥。民之难治,以其上之有为,是以难治。”与孔子德治主张一样,老子也主张社会上层自正其德、清净无为而勿纯任法治:“以正治国,以奇用兵,以无事取天下……夫天下多忌讳,而民弥贫。民多利器,而邦家滋昏。人多智慧(伎巧),而奇物滋起。法令滋章,而盗贼多有。是以圣人之言曰: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
《河上公章句》解“忌讳”曰:“防禁也。令烦则奸生,禁多则下诈,相殆故贫。”《史记》称河上公(河上丈人)为战国时代人、黄老学派祖师,《河上公章句》被认为成书于汉末六朝之间,盖古人早已从实际政治经验中认识到:纯任“法制”,必将使社会陷入混乱:法令烦杂,权吏必上下其手、以售其奸;禁忌烦多,则小民必钻营避法、欺上诈下;法网愈密,盗贼愈多,社会不堪其扰也。徐梵澄《老子臆解》对此评论说:“此宛如老氏预知今日欧美社会而为言者也……文网法令增多,而盗贼奸伪更起,是治其标末而未图其根本。”近代以来,西化论者以为中国政治一无是处,必须照搬西方政治,企图建立“法制社会”,其代价可谓沉重:有法无德,则社会上层弄权枉法,社会下层避法钻营,上下相欺,社会污浊不堪。历史上,秦朝纯任法治,十数年而亡,早为前车之鉴;孟子曰:“徒法不足以自行”,法治若不配以德治并为德治之辅助,则必流为烦苛之政,而汉朝以下之德法并重而以德为主之政治模式,在大多数历史时期保证了社会稳定与繁荣。“以德治国”思想切实有效之贯彻实施,不仅为今日社会当务之急,更是中华民族腾飞世界、为现代文明谋一全新出路之根本大计也。
老子曰:“治大国若烹小鲜。”此治中国之万古不移之定律也。以中国之大、人口之多、各地情形之复杂,则任何大的变动都会引起意想不到的连锁反应,故一切改革者不可不慎思行事,切勿因一时之急而贻患未来。然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执政者又必须审时度势,“有志强行”,措之时宜,开辟未来。治理中国从来就是普天之下最困难也最高超的艺术。急则生乱,怠则激变,不徐不激,持之以恒,方为知务。子曰:“无欲速,无见小利。欲速则不达,见小利则大事不成。”可谓千古明训,与老子同一旨趣。报载中国不少列入联合国自然遗产与人文遗产的风景名胜区,因过度开发而面临生态崩溃的危机,旅游资源的枯竭是眼下正在如火如荼进行的、急功近利的“现代化”的一个缩影,其贻患民族未来的巨大阴影已经笼罩在中国城市与乡村的上空了。
“天之道,其犹张弓欤?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余者损之,不足者补之。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孰能损有余,以奉天下?唯有道者。”现代社会损不足以奉有余,强者不择手段而更强,富者为富不仁而更富,贫弱者挣扎于贫困卑微之中,而不甘于贫困卑微者,则必铤而走险,故此刑事犯罪激增,社会治安恶化,恐怖主义横行,人人自危而不宁。一些学者常常将这些贫富分化的恶果美化为自由竞争与社会保持高效率之副产品,而完全不顾及被损害的弱势群体,社会底层民众长期被损害,必然会奋起反抗,届时一切高效率以及整个社会的虚假繁荣刹那化为乌有,其政治风险、社会代价与潜在危机不言自明。
“善建者不拔,善抱者不脱。子孙以祭祀不绝。修之身,其德乃真。修之家,其德乃余。修之乡,其德乃长。修之邦,其德乃丰。修之天下,其德乃溥。”善于建树者不可倾拔,善于抱持者不会失落,善修自然之道、本真之德者,永保邦国天下。2002年春,我为撰写本章、订正原文,出门购《老子》诸版本,行过一桥,但见桥下河水黑漆一片、腐臭熏天,岸上汽车拥堵、人群鼎沸,尘土、废气汹汹而来,因成一诗曰:
尘暴过处万物惊,黄沙直灭满天星。
桥下滔滔皆污水,岸上汹汹尽物腥。
万古不移仁义教,千年一系道德经。
何当共悟川上志,天地重开大河清!
(《2002年桥上春暮》)
子在川上,见道体广大,生生不息,而有千古叹美之佳句。老子曰:“上善若水”,而有清清洒落之怀抱。如今,河流污染、大气浑浊,而人人为金钱、为权力、为享乐而奔忙、而疲惫、而疯狂,道体湮没不章,人生鄙俗不堪。今日世界之根本弊病,在于舍生命道德之本而逐物质享乐之末,故而天人两伤,难以为继。
正如同老子思想作为政治社会哲学,以“黄老学派”的名义被纳入汉初“修养生息”的成功政治实践一样,老子思想作为道德精神哲学,以“老庄道家”的名义,汇入中国文明传统与智慧的渊深海洋,成为儒家思想的伟大补充,其尊崇自然、反对奢靡、保持本真人性等饱含生态智慧的思想,长期以来成为中国政治爱惜民力、培育民德的精神源泉之一,其在一定限度的物质生活条件上,自我抑制物质欲求、转而追求更高超的精神境界的主张,与儒家仁义君子教一道,帮助中华民族在保持物质繁荣的同时,培育良好教养与生命美德,使中华古典文明能跳出“物质繁荣—精神奢靡—生态灭绝”的历史轮回,屹立数千年而不衰。当代人类,若想摆脱危机、再造文明,必须于此深长思之,有以借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