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培育礼乐精神,保障万物昌盛:孔子论文明传承
传播的第一要义在于“传承文化遗产”,故孔子之社会理想,本其一贯之人道主义,要让人人承担社会责任“礼”,传承自古而今的礼乐德教传统,进而提高其道德境界,进入天命赋予人生的崇高优美境界,享受尽善尽美的人间生活。因此,孔子谈政论学,本于仁,行乎礼,成于乐。礼者,上天赋予人心之道德伦理秩序与文明传播秩序,举凡“父慈子孝,兄良弟悌(又作兄友弟恭),夫义妇听,长惠幼顺,君仁臣忠”。所谓“十义”者(《礼记·礼运》),皆是其纲目。“子曰:‘恭而无礼则劳。慎而无礼则葸。勇而无礼则乱。直而无礼则绞。君子笃于亲,则民兴于仁。故旧不遗,则民不偷。’”(《论语·泰伯》)恭、慎、勇、直,皆美德,但必须由“礼”来节制,过于恭敬则劳扰不安;过于谨慎则畏葸不前;过于勇敢则盲动闯祸;过于直率则尖刻刺人,所谓过犹不及。故“礼”者,克制过与不及,养成良好教养,君子笃厚于亲族,则民众油然效法;不遗弃故交旧友,则民德就不会偷薄了。
最古老的礼仪大典《仪礼》,分礼制为冠、婚、丧、祭、射、乡、朝、聘八目。稍晚的《周礼》(又称《周官经》)则宏纲细目,经纬万端,其《大宗伯》分礼俗为:(1)吉礼12种,以祭祀天地鬼神、日月星辰、山川万物、先王圣贤;(2)凶礼5种,以哀死亡、祸灾、寇乱等;(3)宾礼8种,以迎宾;(4)军礼5种,以用兵;(5)嘉礼6种,以饮食、婚冠、射燕、贺亲等礼,亲敬乡族宾朋。凡人之成年(冠)、婚配、死亡、祭祀、集会(射、乡)、朝觐、聘用乃至饮食起居皆有礼仪。举凡公私大事,无礼仪无以显其庄重;但礼仪过繁,则堕入虚伪,令人生厌。故孔子以“仁”、“义”救其虚伪,主张一切礼仪要出于内心真实的感情(仁),宁简勿滥。“子曰: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论语·八佾》)“林放问礼之本,子曰:大哉问!礼,与其奢也,宁俭。丧,与其易也,宁戚。”(同上)
儒学高度重视丧葬祭祀之礼:“曾子曰: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论语》第一章)终者,死也,郑玄注:“老死曰终”,慎终者,丧尽其礼也;远者,先祖也,追远者,祭尽其诚也。朱子注曰:“盖终者,人之所易忽也,而能谨之;远者,人之所易忘也,而能追之;厚之道也。”钱穆《论语新解》曰:“故儒者就理智言,虽不肯定人死有鬼,而从人类心情深处立教,则慎终追远,确有其一种不可已。”可知礼的作用在唤起人的深切感情,在人群中造成此一深厚感情的交流,最终达成家族社会的和睦:“有子曰:礼之用,和为贵,先王之道斯为美;小大由之……”(《论语·学而》)
礼的作用在于社会协调与和睦,礼的精神在于谦让的美德:“子曰:能以礼让为国乎,何有?不能以礼让为国,如礼何?”(《论语·里仁》)以谦逊礼让之德治国,上下皆有廉耻,故易治;不以美德治国,礼如虚设,徒令人厌恶。古人以礼、义并称,无义之礼,徒事粉饰,令人憎恶。义者,宜也,与物相宜,合乎天理,得乎正义也。万物之宜在并存而不在独立,故万物之义理就在相爱相让,而不是相争相夺。相爱曰仁,相让曰礼。人之能相爱相让,关键在克制自己的欲求,所谓“克己”:“颜渊问仁。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论语·颜渊》)
夫子以天下归仁为最高理想。而实现仁道的途径,就是克制自己的私欲、约束自己的行为,践行礼之要求。一日如此,天下之大,尽入我之仁者怀抱也,此乐自私者焉能体会!此克、此复、此仁、此乐,非他,全在己身之实践,不假外求也。处今日社会,常听人为己开脱:“他们(泛指大众)不仁,我也不义!”可见此人心里完全明白什么是仁义,只是借口他人不仁不义,所以自己也行不仁不义而毫无羞愧了。此最为不知羞耻之言。试问:“他们”是禽兽,你也是禽兽吗?明知其非,恬然而行,天下滔滔,率兽食人,何时是了?非此“我”不事推诿,当仁不让,则天下方能有救。“子曰:当仁,不让于师。”旧注解“师”为“老师”,于理不合:当仁之大,师生应鼎力赴之,何必相争?钱穆《论语新解》依据《尚书》训为“众”,可谓得之:众人为非于前,吾当仁不让,此仁者之勇也。
儒门极重刚毅勇敢之德:“子曰:刚毅木讷,近仁”;“子曰: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知者不惑,勇者不惧,乐者不忧”,此所谓“三达德”。达者,到也,仁者无私,身寄天下,不惑不惧不忧,其道行有如此者。奉无私之心,挺刚毅之德,法先王、行仁道,如此可谓“参天地”矣:“子夏曰:三王之德,参于天地,敢问何如斯可谓参天地矣?孔子曰:奉三无私以劳天下。子夏曰:敢问何谓三无私?孔子曰:天无私覆,地无私载,日月无私照。奉斯三者以劳天下,此之谓三无私。”(《小戴礼记·孔子闲居》)以仁为安宅、则天地万物寄托于一身:“子曰:中心安仁者,天下一人而已矣。”(《小戴礼记·表记》)
孔子言“礼”之深义,多存门人后学记录先师之言并加以发挥之《礼记》。《大戴礼记》中《主言》、《哀公问五义》、《哀公问于孔子》、《礼三本》、《礼察》等篇与《小戴礼记》中《礼运》、《学记》、《乐记》、《经解》、《仲尼燕居》、《孔子闲居》、《坊记》、《表记》等篇,将中国文化的礼乐精神揭示得十分清楚明白。
《大戴礼记·主言》中,孔子主张“明主内修七教,外行三至”,七教者,“上敬老则下益孝,上顺齿则下益悌,上乐施则下益谅,上亲贤则下择友,上好德则下不隐,上恶贪则下耻争,上果强则下廉耻”,所谓上行下效,以当权者的道德操守带动整个社会的良好风气也。三至者,“至礼不让而天下治,至赏不费而天下之士悦,至乐无声而天下之民和”,孔子进一步解释说:“明主因天下之爵以尊天下之士,此之谓至礼不让而天下治;因天下之禄以富天下之士,此之谓至赏不费而天下之士悦;天下之士悦,则天下之明誉兴,此之谓至乐无声而天下之民和。”由此可知:礼治之根本,在于尊敬贤德之士。《白虎通》云:“士者,事也,任事之称也。”以天下之爵禄尊之、赏之、富之、誉之,则天下贤德之士渊然归心、勇于任事,百姓知所效法,如此天下大治,此即:礼乐无声而化民深矣。
《大戴礼记·礼三本》进一步将礼教之根本,归纳为“礼三本”:“礼有三本:天地者,性之本也;先祖者,类之本也;君师者,治之本也。无天地焉生?无先祖焉出?无君师焉治?三者偏亡,无安之人。故礼,上事天,下事地,宗事先祖而宠君师,是礼之三本也。”礼敬天地,则爱护自然、爱护生命;礼敬祖先,则珍惜文化、珍惜人生;礼敬君师,则崇奉圣贤,奋然进取。礼之本何其深厚,礼之用何其广大!传统中国家庭必供“天地君亲师”牌位,名胜之处供奉神灵圣贤,以此。
有人认为传统礼教束缚独立人格,因此以“吃人”目之。这种观点有待分析。
天地者,人之父母;鬼神者,人之血缘祖宗和非血缘之往圣先贤也:鬼者归也,回归自然怀抱之祖先也;神者伸也,其人已死,但其德、功、言仍伸张于人世,故尊之。君、亲、师三者乃人成长、生活不可离者:君者,群也,国家民族之象征,政治权威与稳定之保障,即使西方民主制国家,其行政首脑,对内代表政府、对外代表国家,其所享尊荣由宪法、国际法、外交惯例等保障,其政策直接影响国计民生与国际关系,人的正常生活焉能离之?有些近代学者片面夸大君主制与民主制的区别,若从政治的实际运行来看,开明的与独裁的君主制、自由的与集权的民主制,这四者之间差异很大,政治的实际效果也大相径庭,不可一概论其优劣。就传统中国而言,有汉文帝、唐太宗这样贤德的君主,也有明神宗、熹宗这样的昏庸之君,对前者尊敬之、效法之;对后者唾弃之、警惕之,何错之有?受传统礼教熏陶,文天祥为国家民族英勇献身,天下人无不景仰,难道说文天祥是“中封建礼教毒太深”而枉死的吗?人自幼而长,双亲辛勤抚育、师长谆谆教诲,人本其天然爱敬之心予以礼敬之,何错之有?当然,传统礼教因年积月累会出现僵化的部分,但传统礼教之“爱敬”精神焉能一概否定?将全部礼教冠以“吃人”二字,实乃偏颇之论。
《大戴礼记·礼察》云:“夫礼之塞,乱之所从生也;犹防之塞,水之所从来也。故以旧防为无用而坏之者,必有水败;以旧礼为无所用而去之者,必有乱患……凡人之知,能见已然,不能见将然。礼者禁于将然之前,而法者禁于已然之后,是故法之用易见,而礼之所为生难知也……礼云礼云,贵绝恶于未萌,而起敬于微眇,使民日徙善远罪而不自知也。”此深察人性之言。今人不学,以为“普法教育”可以消除或减少违法犯罪,殊不知,人生而有欲,饮食男女之情、富贵淫荡之心,如饥似渴,若不以“礼”节制之、转移之、升华之,则真如干柴烈火,一点即着,多少法律都能被人欲烧为灰烬!加以分配不公、腐败横行、贫富悬殊,铤而走险之徒不绝,违法犯罪泛滥,诚如俗谚所谓:“不听古人言,吃亏在眼前!”《礼察》将“礼义之治”与“刑罚之治”进行比较,指出:“以礼义治之者积礼义,以刑罚治之者积刑罚;刑罚积则民怨倍,礼义积而民和亲。”以善德、礼义治国,则人民道德优美、风俗纯正;若仅以严刑重法治国,则“法令滋章,盗贼多有”,因为违法犯罪的根源没有找到,因此不能正本清源。本者源者,就在人心,人心正,则万物皆正,而端正人心,就要推行圣人教化。
礼与义并称,礼教与正义并举,它昭示我们:礼乐教化必须配以政治公正,否则难以奏效。“子曰: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向先人敬献玉帛,这就是“礼”吗?为天地奏响钟鼓,这就是“乐”吗?非也!中国文化特有的“礼乐精神”并非仅仅宣扬恭敬仪节等外表的东西,而是要人在庄严的典仪和美妙的音乐中,温习、体会、向往、追求人类生活的真理性、正义性。
万事万物皆有正义。“子曰:民之于仁也,甚于水火。”百姓宁可不衣不食,也时时刻刻渴求着正义。仁义者,政之本;礼乐者,政之用。礼以配义,乐以表仁,仁义大行、礼乐大兴,上下畅情,此和顺之至也。故若想推行德治,以德治国,首要在正官德。“季康子问:‘使民敬、忠以劝,如之何?’子曰:‘临之以庄,则敬。孝慈,则忠。举善而教不能,则劝。’”(《论语·为政》)孔子反复陈说,可谓政治根本:官德正,则民正。“子曰: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论语·子路》)谁曾经观察过实际政治情形,谁就会赞叹孔子之言简赅深刻。“仲弓为季氏宰,问政。子曰:先有司,赦小过,举贤才。”(《论语·子路》)先责成政府机关带头,赦免民众小的过失,举用贤才之人。此行政之头三件事,其人道主义的政治精神贯穿始终:严以治官,宽以待民,褒奖贤才。“子路问政。子曰:先之劳之。”(《论语·子路》)政治的核心,即在于为百姓做表率(先之)、为人民服务(劳之)。如此官德清,举世皆清;如此人才兴,百事皆兴;如此礼乐兴,万物皆兴:“天地以合,四海以洽,日月以明,星辰以行,江河以流,万物以昌,好恶以节,喜怒以当。以为下则顺,以为上则明,万变不乱,贷之则丧。”(《大戴礼记·礼三本》)仁政之极,是为德政,德者得也,官有官德、民有民德,官民相得、天下大顺,此所谓“德化天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