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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明传播的秩序:中国人的智慧
1.5.3.2 二、圣人之志:卓然而立人之极

二、圣人之志:卓然而立人之极

当代世界一如春秋时代,西方国家凭借其经济、军事实力称霸世界,非西方国家欲与之抗衡,便全盘接受其价值观念,企望后来居上,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如此,公义不彰,霸权横行。如此,万物价值混乱无序、人生意义晦暗不明。加以媒体病态膨胀,信息随处爆炸,诱惑如影随形,人心惶然无主。各科知识自号灵丹、包治百病,实则画地为牢、捉襟见肘。社会乱象纷纭,人生支离破碎。

值此时代,谁若能斩尽葛藤、直探本原,将宇宙人生的终极真理,以简洁而有力的语言道出,为“现代之迷乱人心”指出一正道,谁就是圣人。《说文》解:“圣,通也”,将实际人生之各种学问一气贯通,择本执要,点醒众生,此即为圣。《孟子》曰:“充实之谓美,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能使人生充实、光辉、博大、并且对他人具感染作用,这种学问就是圣学。

孔子之学即圣人之学也。《史记·仲尼弟子列传》云:“孔子之所严事:于周,则老子;于卫,蘧伯玉;于齐,晏平仲;于楚,老莱子;于郑,子产;于鲁,孟公绰。数称臧文仲、柳下惠、铜鞮伯华、介山子然,孔皆后之,不并世。”盖转益多师、博采其长、不限一家。而孔子之所以为孔子者,仍在其自身之好学。“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不如丘之好学也。”夫子自道,最为动人:忠信不敢自诩过人,然好学为所自信,所谓“发愤忘食,乐而忘忧,不知老之将至”,夫子将人生之种种忧患予以超越,以读书明道为人生之正务:“朝闻道,夕死可矣。”故夫子之好学,非为功利主义之目标,而以追求宇宙人生之终极真理(道)为目的。“朝闻夕死”之旨趣,乃在于卓然揭示人生之伟大意义:若求得宇宙之真理,则人生之意义已全然实现,故“夕死可矣”!今人之所谓“好学”,全然以文凭或职称为鹄的,这种实用主义之“好学”与夫子之“好学”,真天壤悬隔、高卑自现!

夫子之学,其不朽之价值,乃在于建树一种伟大而崇高之人生,所谓“卓然而立人之极”者:夫天之极也,广大高明,遍覆万物;地之极也,博大深厚,周载众生;惟人立于天地间,却往往自甘卑鄙、渺小、堕落,不能卓然而立,穷尽人生本有之极峰。夫子自谓“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者,即以自身之奋斗历程,教诲弟子、启发众生:有意义之人生,必以“志”开其端,“学”导其途,而以能“立”为依归。志者,向道(真理)之心也,务求高远,澹泊以明之,宁静以守之,奋斗以求之;学者,体道之功夫也,务求深厚,藏焉修焉,专志凝神;息焉游焉,修诚养纯;立者,学而有成之气象,《礼记·学记》所谓“知类通达,强立而不反”,义理精严、卓然自立,外物、邪说不能夺之,此学业“大成”之气象。学而有成、明心见道,宇宙之真理贯注于人生,则人能卓然自我树立,其精神、其人格,“傲立于天地之间,挺拔乎宇宙之外”,此人生之伟大庄严境界,中国文化所谓“立人极”者。

子曰:“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夫子遭遇虽穷,然其心自乐,盖真理在握、浩气在胸,故内心充实、生命饱满,人间名利,淡如浮云。柳诒徵论曰:“自孔子立此标准,于是人生正义之价值,乃超越于经济势力之上。服其教者,力争人格,则不为经济势力所屈,此孔子之学之最有功于人类者也。人之生活,固不能不依乎经济,然社会组织不善,则经济势力往往足以锢蔽人之心理,使之屈伏而丧失其人格。其强悍者,蓄积怨尤,则公为暴行,而生破坏改革之举。今世之弊,皆坐此耳。孔子以为人生最大之义务,在努力增进其人格,而不在外来之富贵利禄,即使境遇极穷,人莫我知,而我胸中浩然,自有坦坦荡荡之乐。无所歆羡,自亦无所怨尤,而坚强不屈之精神,乃足历万古而不可磨灭。儒教真义,惟此而已。”[3]

圣学(儒教)之真精神,即在于教人超越乎世俗名利之上,追求人生之正义;弃蝇营狗苟而为浩然不屈,舍患得患失而为坦坦荡荡;争人格之高卑,不争金钱权力之多寡;此即儒家所谓“成己”、“尽己”之教。成己者,成就自己的道德人格,以正直的态度面对世界。尽己者,尽自己内心的一切善良与正直,以成就一个善良的世界与正直的人生。“子曰:人之生也直,罔之生也幸而免。”处今日之讲求金钱权力之世俗社会,能成就一个正直的人生,已然是一个崇高的目标和一项艰苦的事业,如此我们才能更深刻地体会:古人何以将“立德”列为“三不朽”之第一条:《左传·襄公二十四年》:“春,穆叔(叔孙豹)如晋,范宣子逆之,问焉,曰:‘古人言:死而不朽,何谓也?’……穆叔曰:‘……豹闻之: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

钱穆在《中国思想史》中将叔孙豹列为影响孔子思想的春秋时代重要思想家,可谓别具只眼。叔孙豹所谓“三不朽”思想,确然是“中国世界观”之重要基石:“人生问题中最大的,还是一个人死问题。人死问题便从人生论转入宇宙论,这已不属人而属天。死生之际,便是天人之际。人人都不愿有死,人人都想不朽,永生,逃避此死的一关,这是世界人类思想史上最古最早共同遇到,共同要想法解决的问题。叔孙穆子对此曾发表了他极名贵的三不朽论,直到现在,还成为中国人的传统信仰……正因为那时的中国人,已不信人之生前和死后有一灵魂存在,故他们想像不朽,早不从灵魂不灭上打算……叔孙穆子则以在社会人群中立德立功立言为不朽,只能不朽在此人生圈子之内,不能逃离此人生圈子,在另一世界中获得不朽。依照西方宗教观念,人该活在上帝的心里,依照中国思想,如叔孙穆子所启示,人该活在其他人的心里。立德立功立言,便使其人在后代人心里永远保存出现,这即是其人之复活,即是其人之不朽。因此中国人思想里,只有一个世界,即人生界。并没有两个世界,如西方人所想像,在宗教里有上帝和天堂,在哲学中之形上学里,有精神界或抽象的价值世界之存在。我们必须把握住中国古人相传的这一观点,我们才能了解此下中国思想史之特殊发展及其特殊成就。”[4]

夫子少小即立志于学术,以揭示宇宙人生之真理为己任。成年答弟子问,自言其志曰:“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夫子双亲早亡,而愿天下一切老人能生活安足;夫子弟子很多,但志同道合的同辈朋友很少,夫子常叹“知我者其天乎”!《论语》首章首节以“有朋自远方来”为人生大乐,盖圣学高深,知音稀少,乃愿天下一切朋友彼此能以诚相待;夫子晚年丧子,又丧爱徒颜渊,夫子悲不自胜,恸哭曰:“天丧予!天丧予!”故愿天下一切少年人怀青云之志、念先人之德、成不世之才。夫子之志,广大深厚,有如此者。此即夫子终身奉行之“仁爱”,由自我人生之种种遭遇,推而广之,对天下一切人的遭际抱以同情之心,并进而与天下一切人的生活相关联、相感通,最终打成一片,不再有人与我的界线,己之立犹人之立,己之达犹人之达,如此天下一家、中国一人,如此人人自爱爱人,联手挺立于世界之上,浩然与天地同流,参赞化育,生生不穷……凡此皆圣人之志、圣人之学、圣人之教也。观诸世界,往古来今,有如此广大之志、如此高明之学、如此温柔恻怛之教耶?故夫子之德,光照日月,千古不朽也;夫子之功,金刚不灭,万世不磨也;夫子之言,配天地,冠古今,如江似海,浩然无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