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戏剧场面的涵义

如前所述，戏剧情境的设定和意象的展示离不开剧中人物具体的活动环境、人物关系及其所包含的丰富的精神内蕴。而戏中“人物”在特定“场景”中的“活动”，就构成了一个具体的戏剧场面。所以，所谓“戏剧场面”，简单地说，就是指舞台上直接呈现的一个个活生生的具体的流动性的生活画面。它是展现戏剧情节、构成戏剧作品的基本单位。也就是说，任何戏剧作品，无非都是一个个具体的戏剧场面所构成的。若干场面构成一个场次，若干场次构成一幕，进而才有着所谓“独幕剧”、“多幕剧”等；即使一些所谓“无场次的戏剧”，也不可能没有一个一个的戏剧场面。场面，成为戏剧构成的基本艺术细胞；或者说，是戏剧艺术的基本组成单位。

如果拿戏剧与文学相比较，可以更准确地理解戏剧场面的涵义。文学作品离不开具体的语言的表达，其基本的组成单位是词汇和语句，并且正是这些词句构成段落、篇章；对于戏剧作品而言，如果说，动作就类似于戏剧表达“词汇”，那么，场面就是戏剧表现中的“语句”；在一个具体的戏剧场面中，总是离不开丰富的戏剧动作，以表现特定的剧情和鲜明的意象；而且，若干场面构成一个场次；若干场次再构成一幕戏。所有的戏剧，又无非都是由诸多场面构成的独幕剧或多幕剧。中国传统戏曲虽然不属于西方戏剧那样的场幕结构，而是一种像元杂剧那样的一本四折或者像南戏那样的一本数十出的结构，但是仍然离不开丰富具体的戏剧场面。大戏都是场面繁多、场次繁杂；小戏则场面和场次都较少。戏剧演出的时间和空间也是由场面的多寡与繁简来决定的。

从戏剧作品的构成来看，场面还有明场和暗场之分。所谓“明场”，是指那些直接呈现在观众眼前的戏剧场面；而所谓“暗场”，则是指一些靠幕后或幕间处理的戏剧场面。对于戏剧叙事来说，明场固然是必要的，甚至是主要的，暗场却也是不可或缺的，是明场的必要补充，是构造戏剧悬念的重要手段。明场是戏剧动作和冲突的直接载体；暗场则是间接的，需要依靠观众的想象和联想加以链接的。明场和暗场相结合，才有可能表现一个相对完整的故事，构成一出完整的戏剧。或者说，一出完整的戏剧就是由一个个场面(包括明场和暗场)的转换与连接来完成的。其中的明场又有重点场面和过渡场面之分。重点场面乃是剧情发展过程中展示主要人物的性格、行为和矛盾冲突的场面，在剧中起着关键性的作用，往往是一出戏的“戏核”之所在；而过渡场面只是出于交待剧情的需要，以便在整个剧情的发展过程中交代照应，起到细针密线之效。

具体说来，构成戏剧场面的主要因素包括以下几个方面：其一是人物活动的具体的环境和场所，也就是戏剧表现中的场景的因素；其二是剧中人物(角色)，也就是说，在一个戏剧场面中，至少应该有一个剧中角色的存在，否则就不成其为戏剧场面；其三是剧中人物的具体的活动过程，主要是用来展示和交代剧情或冲突的某个阶段。这三者之中，最为核心的还是人，是剧中的角色表演；围绕着角色表演，才有必要交代角色活动的具体的环境和场所，才需要有具体的场景和氛围的展现。所以，戏剧场面的主体，不只是一些场景，甚至主要的还不是场景，而是一些具体场景中的人物及其活动。也就是说，对于一个具体的戏剧场面的构成来说，不仅是其中的物的方面，如布景和道具，而且更重要还是剧中人的方面，是演员的身体和动作，包括他的对话、独白、表情、动作等。正如彼得·布鲁克所指出的：“我可以选取任何一个空间，称它为空荡的舞台。一个人在别人的注视下走过这个舞台，这就足以构成一幕戏剧了。”⁽³⁷⁾所以，人物及其行动才是戏剧场面的灵魂。戏剧中，场面须依赖于角色而存在，角色也只有在具体的场面中才能成其为角色。

场面作为戏剧叙事中的一个最为基本的单位，其一般的功能固然是为了展示剧情，但又不仅如此。戏剧情节固然是要靠一个个具体的戏剧场面来展示的；观众看戏，也主要是通过对场面的直接感知来领悟其戏剧魅力的。然而，事实上，戏剧场面中所展现的不仅是戏剧性的动作与冲突，更需要有其情境与意象的依托。在一场戏当中，场面之所以十分重要，也就不仅在于其直观性和生动性，更主要的还在于对人物情感、性格、命运的揭示。所以，戏剧场面惟其是对于角色人物行为举止的表现，特别是剧中那些为突出人物性格、心理与关系的场面，往往也就是构成了一出戏的“必要场面”甚至“关键场面”。

那么，戏剧场面与戏剧情境及意象之间到底有着怎样的关联呢？场面是指剧情展开过程中一个个具体的生活场景与画面，是展示戏剧情境和意象的必要的材料，或者说，是构造戏剧情境和意象的具体的艺术符号。因此，场面成为戏剧的形态表现中所必不可少的一个构成要素。戏剧场面的展开必然要以戏剧情境和意象体验作为其有力的依托，同时又是戏剧情境和意象得以具体呈现的手段和媒介。场面之于情境及意象，不是可有可无，而是必不可少。如果没有独具表现力的戏剧场面的展现，戏剧情境和意象就只能是虚幻的；同样，如果没有特定的戏剧情境和有着深厚意蕴的意象为其依托，场面的表现也难免失之肤浅。在亚里士多德式的西方戏剧中，因为戏剧情境的设置尖锐激烈，往往在剧情的发展中造成很强的悬念，所以从一开场其戏剧场面就必须很吸引人；而一些“情节剧”或“佳构剧”，由于多数只注重情节本身的精巧，而不是在情境设置上下功夫，结果其中的许多场面就经不住推敲；有些喜剧，只注重场面上的热闹，而忽视了情境内涵上的开掘，结果就变成了闹剧。

戏剧场面惟其是在舞台上直观地展示给观众，往往都是一遍而过，所以，戏剧场面怎样才能一下子吸引住观众，并能够给人们留下深刻难忘的印象，也就成为场面构造是否成功的一个关键。独出心裁的场面往往出自于有着深刻内涵的情境，蕴涵着鲜明感人的意象；或者反过来说，只有设置了一个鲜明的有感染力的情境或意象，才有可能构造出激动人心的戏剧场面。如京剧传统剧目《霸王别姬》中重点场面就是项羽与虞姬在军中大帐内饮酒，虞姬为项羽舞剑，其伴奏曲调为一段脍炙人口的【夜深沉】。如果仅就场面本身而言，其动作表演未必能使其名传后世，成为经典。但是，经过杨小楼、梅兰芳等杰出艺术家的表演，却使得这出戏最终大红大紫。究其原因，乃是与其特定的戏剧情境的设置及意象的表现密不可分。因为，按照梅兰芳的体会，这出戏不是一般英雄美人的饮酒作乐，而是处在楚霸王项羽兵困垓下，面临着四面楚歌、山穷水尽的境地。项羽虽曾英雄盖世，然而此时却是困兽犹斗；虞姬为了不拖累项羽，更是为了激励其斗志，此时已决意自尽。所以，此情此景，就人物关系、情节及心理态势而言，已分明是一场生离死别！该场面中的歌舞固然有其特色，表演也极见功夫，但是，更出色的还是其中所表现的情境与意象意蕴深厚、耐人寻味、震撼人心。事实上，中国传统戏曲中许多类似的折子戏，如《游园惊梦》、《坐楼杀惜》、《访鼠测字》等，之所以能够久演不衰，并且往往是以单折名世，其原因也恰恰就在于其成功的场面处理，并且生动地展示出其独特的有着深厚内蕴的戏剧情境和意象。

在影视剧中，与舞台剧的戏剧场面相对应的，就是镜头画面。舞台剧讲究场面的内涵和感染力，影视剧则非常重视画面的造型和表现力度。在影视剧当中，画面固然是用来讲述故事的，但是，随着电影电视技术手段的发展、人们对影视艺术特质的认识的深入，影视剧中已经开始用画面直接表达含义、直接用画面来感染观众，甚至出现不必完全依赖于人物的言行表现的所谓“空镜头”。人们在观看一部影片时会发现从影视作品中得到的情绪、感受不仅来自演员的表演，很大程度上却是来自画面本身的艺术表现。从而，好的画面造型往往可能蕴涵更丰富的戏剧性。以由舞台剧改编而成的电影《推销员之死》为例，该剧开篇不久就有这样一个场面：主人公痛斥不断扩张的城市，他与琳达紧偎在一起。到电影中，摄像机把镜头集中到主人公情绪的爆发和琳达的反应上：砖墙逼到主人公的窗前，而在他意识到自己深深陷入回忆之中时，他的脸占据了整个画面，光是他的眼睛便透露出了主人公没有说出来的恐惧，画面在这里实际已经参与了叙事，其表现出来的戏剧性远远胜过其他任何的手段。苏联电影《这里的黎明静悄悄》中用三种不同的色调和影调来处理战前、战时和战后三个时期，充分传达了作者对战争的理解，也更强烈地打动观众、引发观众的思考，促使观众知性、理性地对故事接受理解。惊悚恐怖片《沉默的羔羊》与其说是片中的故事情节在打动观众、充分表现戏剧性，还不如说是画面造型实现了这一目的。

然而，对于影视剧来说，画面造型的戏剧性表现力虽然不比其他任何因素差，但是仍离不开对于特定的戏剧情境和意象的表达。因为，仅就影视画面造型本身而言，它所表现的含义往往可能比较含糊、笼统，而不是十分明晰的，从而就不仅需要有特定的戏剧情境的限定，而且还需要在特定的情境中通过对某种情绪和意念的放大以起到加强气氛的渲染、意象的表达的作用；同时，由影视艺术的一些技术特性，比如交叉剪辑、蒙太奇、剪辑的速度、特技等等造成的画面变化同样也是能起到相似的帮助剧情发展和加强戏剧性的作用。例如明亮的色调一般用在欢快的影视剧的场景中，会让观众感到更舒畅；而为了加强悲剧性效果时，往往采用暗色调。当然，在某种特定情况下，反其道而行之也可能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有些影视剧作品尤其是电影，在表现情感、内心活动，甚至动作时不用特写或者近景来表现戏剧性，而是让镜头躲开人物的表情、神态、动作，把人物框定在一个画面里，用长镜头记录来加以表现。电视剧《大明宫词》中有一场高宗宠爱的妃子被沉入湖底的戏，画面上是一片深蓝色的清澈的河水，一旁游船上是武则天一群人在休憩，一切都很安静，但是却让观众感受到是在一种被窒息的气氛中，烘托出一种忧郁和悲凉。当情窦初开的太平公主在上元假面舞会上与心上人不期而遇时，蓝色调把太平公主的清纯和天真无邪展露无遗；同时在色彩的流动中制造了一种如梦如烟的境界，让人感受到太平公主对未来的向往之情。电影《城南旧事》的结尾则用了一组满山红叶的镜头，推出了全片的情绪高潮。画面释放出来的信息往往是多重的，通过深焦、景深、层次来参与场面调度，让环境跟人物自己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