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戏剧发生的文化心理条件

进而言之，从巫术仪式到原始戏剧的转变，起码必须具备以下几方面的文化心理条件：

其一是模仿性的表演。如前所述，原始巫术仪式本身就包含着丰富的模仿性动作，而这些模仿性动作如果还仅仅为了祈神禳福而缺乏表演的自觉，那么，它还只能属于巫术，只是囿于其实用目的而不是出于自身娱乐的需要，不是出于参与者的自我表现。从巫术仪式到戏剧，表演(自我表现)的自觉可以说是一个重要的分水岭。所以，有论者指出：“戏剧最初是从原始歌舞或是对姿态、手势的模仿发展而来的。”⁽¹⁰⁾这种论断固然有一定道理，但是实际上只说对了一半。没有表演的自觉，仅仅只是一些模仿性的“姿态、手势”或者歌舞，戏剧就还不能算从巫术仪式中破茧而出。

其二是故事性的增强。英国学者吉尔伯特·默雷(Gilbert Marray)曾指出：“在许多原始巫术祭祀里，我们都听到过‘dronmea’(表演故事)一词——这个词接近戏剧‘drama’一词。”⁽¹¹⁾可见，“表演故事”已非常接近戏剧的概念了。故事也就成为从巫术仪式到戏剧的另一个重要标志。一般来说，故事是虚构的，是一种假定的情境，是人为的可重复的一种形态，跟日常生活形态已经发生了本质性的区别，演出者必然要进入一种非现实的假定状态，故事的表演也就必然包含着人类虚构性和创造性的智慧，显示出一种构造人生情境的能力；而且，原始巫术的模仿活动中实用功利的直接性开始削弱，演出者逐渐演变为演员，演出也走向定型。所以，惟有出现相对完整的故事表演，作为艺术的戏剧才最终得以成形。

其三是观演的分化与交流的出现。原始巫术仪式固然离不开模仿，但是，是否为观众而模仿，乃是区别于原始巫术与戏剧表演的又一个重要标志。原始巫术活动的参与者只有分化出演员和观众，模仿也才成为一种对象化的表演。原始巫术仪式的演出，无论是狩猎仪式还是丰产仪式，起初一般都是节日里举行，带有庆典的性质，主要表现祖先崇拜和某些超自然的神话，持续时间也较长。其中，神圣和世俗浑然一体，“演员”和“观众”的身份自然不可能是纯粹的，而是相互交织在一起的。其中，宗教、审美、庆典的一体化形态开始不断分裂，审美因素逐渐从宗教因素中脱离出来，并演化成为审美维度的戏剧形式。后来，原始人类在非节日性的场合也会举行这种表演，而且颇为生动和有趣，从而使得这种表演既能够通神，也可以乐人；所有参与者一般都可以从中获得日常生活中不可能得到的一种异样的快感。参与者也渐渐地分化出演出者和观众；演出者通过扮演另外一种社会角色而获得快感，而观众则能够经历一次新奇经验而产生快感，尤其是扮演的对象是演出者和观众都十分熟悉的，观众会因演出者的惟妙惟肖的模仿技艺而产生愉悦，演出者也会因观众的热情反应而流露兴奋，而且，这种观演之间交流的快感，虽然可能会演变为某种“游戏”，但依然不失为一种庄重而严肃的仪式行为。从而，从这种仪式演化而来的戏剧也便往往兼有“仪式”与“游戏”的双重价值。

可以说，人类戏剧发生的文化心理本于一种人类的天性，这种天性一方面不免有着神性的贯注，另一方面则是人性自身的觉醒；而且这两方面的交织与消长正构成了戏剧价值生成的本源。美国学者马格特·贝索尔德也就是从人类天性的二重性的角度来解释戏剧的起源的。他指出：“在所有地区、所有时期，滑稽、怪异的戏剧往往都像严肃的仪典一样出色。喜剧的谐趣存在于最原始的形式之中，怪异则是拟兽舞蹈和拟兽型戏剧中最重要的旨趣。一旦崇拜的纽带放松，人类模仿的天性便转向逗乐，其主体和内容的素材也便开始取自日常生活。”⁽¹²⁾从对神灵的“崇拜”转向自身的“逗乐”乃是人类的天性使然，也正是戏剧得以从原始巫术仪式中生发出来的心理基础；同时，即使是那些以“逗乐”为主的戏剧又不免有一些神性的“崇拜”融入其中。恰如柏拉图在《伊安篇》中所宣称的，“诗人只是神的代言人，由神凭附着”。⁽¹³⁾古希腊时代最初的戏剧诗人“由神凭附”正体现了原始巫术的某些特征；最初的戏剧也便是在这种神性的体验中逐渐映现出人性的觉醒及其深层次的开掘。

在中国古代，巫术仪式同样成为原始戏剧的直接母体。《吕氏春秋·仲夏纪》曾有这样的记载：“帝尧立，乃命质为乐。质乃效山林溪谷音以歌，乃以麋‘革各’置缶而鼓之，乃附石击石，以象上帝玉磬之音，以致舞百兽。”我们知道，中国原始的乐舞，原本就是从巫术仪式中发展而来的。其中的巫步是无可置疑的原始舞蹈；原始人投足以歌是不容否认的歌唱；他们“拊石击石”则是在演奏名副其实的音乐；他们描绘的兽形图或制作的各种头饰、面具更是自古至今公认的美术；那些猎人捕获“猎物”、姜女(女巫)求子、英雄再生的神话更是有情节、有冲突、有过程的故事。从而，中国古代原始的乐舞也就理所当然可以视为一种原始的戏剧。或者由此也可以说，人类最早的艺术形式不是那些单纯的诗歌、舞蹈或者音乐，而是原始综合形态的戏剧。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原始人的祭祀仪礼与戏剧有着一种内在的联系，不但是戏剧形式的发生与原始巫术祭祀的仪式休戚相关，而且它的内容，包括戏剧的题材、主题、情节、结构、节奏等等，都与原始祭仪中的神话原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因而，应该说，重要的不是原始巫术仪式的外在形式与后世戏剧的相似，而是其中所蕴涵的原始人的体验和需求成为戏剧所赖以产生的最重要的文化心理的土壤。

当然，戏剧的源起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有着漫长的生成孕育的过程。而且，正是不同民族文化土壤中的戏剧源起，生发出各民族戏剧的不同的文化样式和精神原型。并且在其生成发展的过程中形成了各民族戏剧的文化传统和各具特色的艺术形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