黯然销魂的送别——赏析李叔同《送别》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这是李叔同先生九十多年前根据美国歌曲《旅愁》的旋律所填的一首歌词。李先生是中国现代文学艺术的先驱。他早年留学日本，专攻西洋画和西洋音乐。他是把油画艺术、钢琴音乐和话剧介绍到中国来的第一人。他多才多艺，除了上述三种艺术外，还精书法，工金石，长于文章诗词。他曾作过一种极其有趣的尝试，把西方最受人们喜爱的名曲，填上自己创作的歌词，然后在国内流传演唱。这首《送别》，就是这种尝试中最有影响的名作。

这首歌的原名《梦见家和母亲》，在中国演唱译作《旅愁》，由美国的约翰·奥德威作曲作词。李叔同把它介绍到中国来时，自己重新作词填入曲谱，并改名《送别》。这首歌的曲子本来的旋律就凄清婉转，余韵悠悠，充分表现了游子漂泊异地思念故乡和亲人那种渴望、眷恋、哀愁、惆怅的复杂情绪。而李叔同所作的歌词，能够与曲调在色彩、情调、境界上契合无间，文学语言与音乐语言水乳交融，相得益彰，致使这首名曲在国内广为流传，产生了经久不衰的艺术生命力。

这首歌词共有两段。前一段作者从不同方位和层次勾勒出了一个“送别”的环境：相亲相爱、知心痴情的人要分别了，难舍难分。于是送了一程又一程，不觉来到这送君千里终须一别的“长亭外”，但见一条古老的大道向远处延伸，道旁碧绿的春草萋萋然一望无际，旷野尽头天地相接。想到身边的亲人抑或友人即将沿着这条曲折、漫长的古道一步步孤独地向前走去，最终消失得无影无踪，从此关山阻隔，难以相见，不禁黯然！风乍起，吹拂着道旁树上的柳丝，也断断续续送来了远处渺茫、凄清的笛声，更给人增添了几分离愁。已到傍晚时分，夕阳在天边依着重重叠叠的山峦渐渐落下。这里描绘出了送别背景。这样写有两个作用：其一，给人物的存在和活动安排一个特定的场所。其二是制造一种氛围，以衬托抒情主人公在送别友人时所独具的思想感情。歌词中写到的“长亭”、“古道”、“芳草”、“杨柳”、“笛声”、“夕阳”，原本都是客观的景象，作者在描叙这个送别环境的同时注入了自己所独有的生活感受和情思，并将这些意象组合、交织成一副“送别图”时，这就使这些意象蕴含了某些特殊的情味。“长亭”是古代设置在大道旁边供过往旅客休息或为送别饯行而用的亭舍，十里一长亭，五里一短亭。这首歌词以写“长亭”入手，一方面固然为了点明送别的地点，另一方面是为后面的“长亭饯行”埋下伏笔，最重要的是以“长亭”来暗喻别情。其它如漫漫古道的寂寥荒凉，芳草碧空的广阔无垠，柳枝如丝的飘飘依依，悠远笛声的时断时续，夕阳西下的暮色将临，也都从不同角度为送别的场景设色和制造一种特定的气氛。

后一段在前一段的环境和氛围中，表现长亭送别时主人公的思想感受，显示黯然销魂后离情别绪。友人将浪迹天涯，知音再难觅；只能敬上浊酒一壶，聊表惜别之情。“一壶浊酒尽余欢”，蕴含着多种深意和抒情主人公复杂的情思：（一）与友人就此握别，何日相会，难以卜知。唯有这薄酒一壶，略壮行色，借此冲淡心头的离愁别绪。（二）虽然即将分离，但毕竟眼前还有短暂的相聚。相聚总是欢乐的，唯其短暂，弥足珍贵；与其忧愁，不如尽欢。所以，这是一种理性支撑下的情绪，或者说是多少带有些苦涩的欢乐。（三）想起过去的相处，曾有过多少欢声笑语！此刻我们仍然是相对欢饮，何必要用恼人的忧思来扰乱这短暂欢乐相聚，以及对以往的那些回忆！最后的“今宵别梦寒”，是推开一层设想“将来”。作者用丰富的想象力代行者着想。身在此心已随友人远去——前路茫茫，今晚友人将投宿何处呢？俗话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白天的依依惜别，晚间可能会给友人带来想念知己的梦境。荒野风紧，旅社简陋，晓寒侵被；梦中醒来，不见知己，倍觉清冷。这种对亲友尚未经历的境遇作细致入微的设想，突出地显示了抒情主人公爱护、关切亲友的深情和珍惜情意的美德。

自古以来，亲朋之间的“离别”往往最能牵动人们的情思，过去许多诗人都有过这种体验。如江淹《别赋》：“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韩偓《别绪》：“别绪静愔愔，牵愁暗入心。”柳永《雨霖铃》：“多情自古伤别离……”人们在一处时常感平淡，一旦分离才觉珍爱。所以写亲友离别之类的名篇佳作，总能以其特有的至诚至情叩击读者的心扉。这首《送别》就是这样。在深一层看，《送别》之所以具有永久的生命力，主要并不是因为在歌词中表现了某种形式美，如色彩美，音乐美，或显示了抒情主人公对亲朋的拳拳情意，而是因为诗篇的深层，诗人高度概括了自己的人生感受，蕴含一种深刻的哲理心里内含，即人类所普遍具有的那种惜别的情感典范。人类要生存、发展，要战胜种种天灾人祸，就必须凝聚，必须合群，必须培养自己具有互助互爱的品性；另外，人类还有精神生活的要求，人与人之间不能缺少真诚坦率的情感交流。这种自然社会的需要，逐渐形成了人类普遍的心理状态。而《送别》所显示的黯然销魂的离情别绪，还是一种带有普遍性的情感状态。因此他能超越时空，具有永久的艺术魅力。

就整体而言，《送别》显示了一种典雅、绮丽的艺术风格。不用典故辞藻而文辞优美，色彩鲜明自然而情景相生。如作品中写到的黄土古道、绿柳碧草、火红夕阳、晴天浊酒，都带有一种天然的色泽。而就在这些具有鲜明色彩的景物中，寄托着主人公的别情和思念。在表现手法上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在歌词中不是直接、正面地去描绘惜别之情，而是间接地从侧面去写送别具有特征性的客观景物，以此来衬托抒情主人公的思想情感，收到以此显彼的艺术效果。譬如：用十里长亭、荒僻古道、天涯芳草、依依柳丝、咽悠笛声，西下夕阳的空阔、落寞、依恋、凄清、明丽、淡远，从正反两面来烘托出难以用文字直接表达的离愁和相思。

李叔同是一个造诣很深的音乐家，又是一个地地道道的诗人，因而他创作的《送别》，诗情沉郁，意味蕴藉，韵致淡雅，音节和谐。半个多世纪以来，它伴随余音缭绕的曲调，滋润几代人的纯洁心灵，产生了难以估量的艺术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