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时间写短诗

诗是以最精粹的语言，饱含最丰富的思想感情内涵来讴歌生活的。所谓精粹，就是着墨不多，词约义丰，语近情遥，含蓄隽永，“于微尘中见大千，于刹那间见终古。”诗歌本来就很难写，一位现代诗人说“没有时间写短诗”，为什么？因为短诗要比长诗更难写，费时间、费推敲，熬精力、熬体能；又因为它篇幅小，要写得有诗意，讲情致，重韵味，自然流畅，优柔不迫，浑然无迹，这就更需要深厚的文化底蕴，巧妙的构思，更凝练的语言，也颇费工夫。所以才有“没有时间写短诗”的写作体验。唐人写绝句，五言才二十个字，七言也仅用二十八字，无不惨淡经营，艰难推敲。胡应麟在《诗薮》中说：“盛唐绝句，兴象玲珑，句意深婉，无工不见，无迹可寻。”陶明濬在《诗说杂记》中也说：“作绝句必须涵括一切，笼罩万有，着墨不多，而蓄意无尽。”要在这有限的字数中表达丰富的思想感情，做到“片言明百意，坐驰役万景”，在进行艺术构思时，如果不从大处着想，就不可能表达重大的主题，不可能做到“涵括一切，笼罩万有”；然而如果不从小处落笔，就无法用二十多个字来表达清楚，不能做到“着墨不多，而蓄意无尽。”因此，在构思时，在运用语言时，就颇费推敲，颇花工夫。韦庄《台城》就是很好的一例：

江雨霏霏江草齐，六朝如梦乌空啼。

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

要写六朝的兴亡，并以此警戒晚唐的统治者，这是何等大的题材。诗人着眼不能说不大，但在诗里却只写霏霏的江雨，萋萋的江草，几声鸟啼，一堤烟柳，全从小处落笔。这样写，使全诗的意境恍惚迷离，一片迷茫，如梦如幻，显得空灵含蓄，字有限而意无穷。由此可见短诗难写。“没有时间写短诗”的创作经验，是真知灼见。再如刘长卿的《逢雪宿芙蓉山主人》：

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

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诗人的巧妙构思，在于把浸透情思的具象不加多少修饰，甚至完全采用白描手法，直接写下来，使之有机地组合成诗，透过四组描述类意象，我们不仅看到苍茫的暮色，迢远的苍山，简陋的白屋，破旧的柴门，漫天的风雪，艰辛的行人，并听见了犬吠声，还领略了雪天行走山路的艰辛，山村投宿的困难，从而感触到了诗人思家的情绪。短诗难作，“短章神品”之说，不是妄言虚说吧！无怪乎贾岛吟出肺腑语：“二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方干也喟叹：“吟成五个字，用破一生心。”杜荀鹤更是极为感慨地吟哦：“生应无辍日，死是不吟时。”都深刻地说明了这个问题。

当代著名作家冯骥才说：“最难写的是小小说。小小说往往有时间也不一定写得出来。”因为它小，它短。它是独立的，艺术的，有尊严的存在，比起长中篇小说，它更需要小中见大，点石成金，咫尺万里，弦外之音。这是文艺创作的甘苦的经验之谈。

张芝是东汉末年的大书法家，以草书著称于世，当时被誉为“草圣”。草圣作草书，得心应手，字无定法，随意挥毫，洋洋洒洒，急就而成，省时省力，轻而易举之事。其实不然，据宋《宣和书谱》载：“张芝每作楷书，则曰匆匆不暇草书。”是说时间仓促，匆忙之中无法写草书，只好写楷书了。在张芝看来，楷书入规入矩，比较好写，写草书比写楷书更费时间和工夫。当然要写好楷书也是件不容易的事，但草书更难写，草书是一种临场发挥，即兴创作。书家们在握笔挥洒之时，绞尽脑汁，综合思虑，结构的疏密参差，姿态的静动收放，节奏的轻重疾缓，墨色的浓淡枯润，笔法的提按顿挫，逆勒使转，厚积薄发，这样才能演化出无穷无尽，妙趣横生的章法来，让人们从静止的字形中领略到变化万千的造型美，音乐般的旋律美，生动活泼的运动美，优雅宜人的意境美。怎么能不难写呢？张芝说出自己真切的感受：“匆匆不暇草书”渗透着书法家多少艺术的心血！

莎士比亚说：“简约是智慧的灵魂，冗长是肤浅的藻饰。”绘画艺术也是以简约见诸于高境界、高水平的。誉满海内的陇上书画家董戈翔先生的作品，苍劲深沉，静穆俊美，简中见巧，精中藏妙，尤其是他的意笔小品，芟繁剪秽，删芜就简，写意传神，寥寥数笔，惟妙惟肖，真切切，鲜嫩嫩，活托托，以“简”的风采，把陇上风物呈现在观者眼前，尽显大家风范。他的画水墨简约而灵动，简约使人神凝，灵动使人气爽，深得南北画家的盛赞！一幅《马灯软儿图》让我们遐想不已。把我们带到陇原那遥远的年代……隆冬寒月，夜半时分，闾巷深处，一声：“软儿！火软儿！”划破夜空的寂静，传向四方。孤灯红焰，一悠一闪，跳跃在夜幕间，挑担儿蹒跚而来。人们含吮着皮薄肉厚，冰凉凉，甜滋滋的香水软儿梨，心头却热乎乎的，驱散多少寒意……画面上仅有一盏那年那月夜行不离手的马灯，一筐香甜软儿梨，浓墨疏笔，简约写意，气韵流畅，观赏之如品香茗，如饮陈酿。先生笔底岁月，功夫悠长，艺术造诣达到出神入化，炉火纯青的境地。

艺术创作是一项艰苦的劳动，各类艺术自有各自的规律和特点，亦有各自的要求和难度，由长而短，由繁而简，由多而少，由博而约，由定法而无法，是一种艺术攀援的高境界，各类艺术的机理是相通的。这给我们多方面的启迪，特别是治学求艺的启迪。我们在治学求艺的路上，还是要扎扎实实地下工夫，长期学养，长期浸润，长期历练，有着千锤百炼的苦功，才能求得艺术上的升华！才能达到短、简、约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