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不厌改——谈鲁迅先生修改文章

写诗作文，不可不改，而且非下苦工夫修改不可。修改文章不光是为了去掉一些瑕疵，增添一些好词佳句，而是要不断提炼思想，不断提炼语言，力求用最恰当、最精炼的词语，准确、鲜明、生动地反映出极其复杂纷繁的客观事物和人的极其丰富细致的思想感情。我国伟大的文学家鲁迅先生，一生奋笔为文，喜怒哀乐皆成文章，遣词用语已经达到得心应手、炉火纯青的地步，但是他仍然兢兢业业修改文章，呕心沥血地锤炼语言，无情地剔去杂质，以极其精湛、凝练的语言，表现深厚博大的思想，成为出神入化、巧夺天工的一代语言大师。鲁迅先生经常说：“竭力将可有可无的字、句、段删去，毫不可惜。”关于这一点，鲁迅先生是身体力行，模范地实践了自己的主张的。我们翻阅鲁迅先生的手稿、日记和书信，是会得到许多教益和启发的。这里略举一二。

鲁迅先生修改文章首先着眼于思想的提炼。1932年春，殷夫、柔石等青年作家被国民党反动派枪杀，为了悼念“左联”五烈士，鲁迅先生在悲愤中写诗：“惯于长夜过春时，挈妇将雏鬓有丝。梦里依稀慈母泪，城头变幻大王旗。眼看朋辈成新鬼，怒向刀边觅小诗，吟罢低眉无写处，月光如水照缁衣。”但在1933年2月7日写《为了忘却的纪念》一文引用此诗时，鲁迅先生进行了认真的修改，将“眼看”改为“忍看”，将“刀边”改为“刀丛”，二者一比较，可以明显地感到，“忍看”比“眼看”更饱和着愤怒的感情，“刀丛”比“刀边”更能揭示当时白色恐怖的严重，也更能表现鲁迅先生大无畏的革命斗争精神，这一字之改，改得传神、确切，使思想性更高。1933年10月12日，鲁迅写了著名的《自嘲》一诗，后来在收入《集外集》时，将“横眉冷看千夫指”改作“横眉冷对千夫指”，“冷看”改“冷对”，改得好，“看”字侧重描述动作行为，而“对”字则表示了人的立场、态度和感情，含有挺身而立，与敌人正面相抗的意思，经鲁迅先生精心修改，意义更充实了，更有针对性、斗争性，语气也更强硬了，针锋相对，坚决斗争，大有钢枪在握，与敌人血战到底的气势。这一字之改，看来简单，却煞费苦心，真是“成如容易却艰辛”。再如1936年6月鲁迅题赠日本友人官崎龙介的一首诗是：“大江日夜向东流，聚义英雄又远游。六代绮罗成旧梦，石头城上月如钩”，与鲁迅日记对照，第二句“英雄”改为“群雄”，这一斟酌修改，颇见作者匠心，效果亦大为不同。“英”与“雄”，是同义词，两词并用，不仅显得重复，而且和“聚义”二字扣得不紧，但改“英”为“群”后，文笔简炼，思想内容充实，结构也较前紧凑。

鲁迅先生后期的杂文“没有片面性”。从鲁迅先生修改自己的文稿当中，我们清楚地看到，鲁迅先生是力求尽量避免片面性的。在杂文集《坟》的《题记》中写道：“其次，是因为有人厌恶我的文章。”后来改为：“其次，自然因为还有人要看，但尤其是因为又有人厌恶我的文章。”初稿写道“有人厌恶”只是一种情况、一部分人的态度，没有概括全面。修改稿则加上“有人要看”，这样把两种情况、两部分人都写到了，就避免了片面性。再比如此文下面又写到“即如我的戒酒，吃鱼肝油，以望延长我的生命，倒不是为了我的爱人，大半是为了我的敌人。”后来把“倒不是”改作“倒不尽是”，把“大半是”改作“大半仍是”，这样一改“倒不尽是为了我的爱人，大半仍是为了我的敌人”，既合乎实际情况，又避免了片面性。

“文不惮改”，鲁迅先生修改文章时力求词语恰当、准确，并注意形象化。在《五猖会》一文的初稿上是：“我的家很偏僻”以后改为“我家的所在很偏僻”，“家”与“偏僻”配搭不起来，“偏僻”是指地处边远、交通不便，而“家”是指“家庭”，包括规模、人口、位置、经济状况等等。改为“我家的所在很偏僻”这就主谓搭配得当，表达准确。鲁迅先生在《因太炎先生而想起的二三事》一文中，写道：“新作家”憎恶老人的文章时，鲁迅先生形容自己的感觉是“便如兜顶浇半瓢冷水”，“兜顶”二字是修改时加的，这一加，使人读到这里猛然一惊，刺激性很强，把作者当对的感觉非常形象逼真地表现了出来。值得我们注意的是这篇文稿是1936年10月17日写的，正是在鲁迅先生逝世前两天写的，当时生命垂危，“已经没有力气”，仍是如此精心推敲锤炼词语，兢兢业业修改文章，仅这篇文章修改竟达63处之多（删除28处），鲁迅先生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仍然如此精心推敲锤炼词语，修改文章，这种崇高的革命事业心和高度的责任感，使人受到极为深刻的教育和启发，永远值得我们认真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