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买鸿德诗文选
1.16.6 清水芙蓉 自然可爱——谈诗歌的朴素美

清水芙蓉 自然可爱——谈诗歌的朴素美

一切美的东西都是十分朴素的,因为朴素就是美。

朴素与雕饰是两种不同的美学观点。这在文学艺术上,特别是诗歌上,表现得很明显。南北朝大诗人鲍照评价颜延之、谢灵运的诗说,谢诗如“初发芙蓉,自然可爱”,颜诗则“铺锦列绣,亦雕缋满眼”,“颜终身病之”。汤惠林也说:“谢诗如芙蓉出水,颜诗如错彩镂金”,南朝梁诗论家钟荣赞同鲍照、汤惠林的观点,在《诗品》中引用了鲍、汤的评语。

鲍照、汤惠林、钟荣都赞扬谢灵运的诗,其根本在于谢诗“自然可爱”,具有朴素之美,而批评颜诗,则因其“雕缋满眼”过于雕饰。这就是肯定了朴素美,否定了雕饰美。

其实,谢诗中不乏“出水芙蓉”样的清新朴素的佳句,被人们传诵。如“野旷沙岸净,天高秋月明”(《初去郡》)、“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登池上楼》)、“明月照积雪,朔风劲且哀”(《岁暮》)、“云日相映辉,空水共澄鲜”(《登江中孤屿》)、“昏旦变气候,山水含浑辉”(《石壁精舍还湖中作》)等等,但是,每一个诗人都逃脱不了他所处时代的影响,由于他受当时炽盛的玄言佛理的影响,常常以诗谈玄,加之堆砌辞藻,往往有佳句而无完篇。这应该是谢诗的一大弊端。

真正达到自然可爱,出水芙蓉之美的,应该是唐代诗歌,其中更应首推李白的诗作。主观抒情诗人李白的诗,妙语天然,情真意切。他自有自己的诗歌主张:“绮丽不足真,垂衣贵清真”、“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诗论家说读李白的诗:“如登西岳,望黄河如带,蜿蜒万里,了了分明;如临东海,波涛浩渺,尽收眼底。”这种评论是中肯的,请看他的《行路难》: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值万钱。

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

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

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

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这首古风诗把诗人愤懑的心情表达得何等淋漓尽致。读着这首诗,眼前会清晰出现:黄河冰封,太行雪飞,碧溪垂钓,云帆高悬的一幅幅画面,而画面中的诗人是何等的悲愤。他停杯投箸,食不甘味;他拔剑四顾,心事浩茫;他昂扬奋发,向往未来……真切的情感,绚丽的画面,天然契合,动人肺腑,自然可爱。甚至诗中的两句反复“行路难!行路难!”的率性直呼都具有极大的艺术感召力。全诗明白如话,清新可人。不妨我们与李商隐咏泪的送别诗作一比较:

永巷长年怨绮罗,离情终日思风波。

湘江竹上痕无限,岘首碑前洒几多。

人去紫台秋入塞,兵残楚帐夜闻歌。

朝来灞水桥边问,未抵青袍送玉珂。

诗中前六句列举古人挥泪六事,各事均不相涉,用典堆砌,诗人自己的真情实感,却未表现出来,这是典型的雕饰之作。

雕饰的诗作往往具有繁复艳丽的形式,常使读者误以为华丽就是雕饰,错也。华丽与雕饰迥异。华丽也是一种美,它和朴素美一样,同受读者喜爱。“清水出芙蓉”的李白的诗作是美的,飞花点翠的温庭筠的诗歌也是很美的。兼具诗与散文两种性质,汉代盛行一时的赋体,它状貌写景,绮靡而浏亮,华美而肃穆,铺采摛文,体物写志,美也不美?应该说很美。司马相如的《子虚赋》《上林赋》,张衡的《两京赋》,班固的《两都赋》,都以绚丽的文笔,和谐的声韵,铺张地描述了市井的繁华,山川的壮丽,人物的风流,鸟兽的奇异,宫殿的巍峨,狩猎的欢愉……给人以强烈的美感,一种雄奇壮阔的美感。华丽的美与朴素的美应该是不分轩轾,高下难衡,仅是不同风格的美而已。汉赋是华美的典型,朴素与华丽是相对的美,而朴素的反面是雕饰,不能同时而谓美。华丽与雕饰也是存在某种关联的,如果华丽的形式不是为内容所需要,与内容相适应,而是为形式而形式,或者有意以华丽的形式来掩饰其内容的空泛与苍白,华丽就转化为雕饰了,不能言其美。清代大学者沈德潜说:“颜诗惠林品为‘镂金错彩’,然镂刻太甚,转伤真气。”关键在于“镂刻太甚”,以形式损害内容,以华丽伤害“真气”也就不美了。

读者喜爱朴素美,首先应该是诗歌反映了生活的真实,传达了作者的真情实感。缩短了人与生活的距离,因为它真,所以美。李白的《行路难》是真的,有作者的真情实感。它真实地表现了诗人复杂矛盾的心境,既痛苦又乐观,既消沉又振作,既愤懑又昂扬,读之觉着人人会有这种感触,自己又说不清,道不明,在思想感情上产生共鸣,所以它美。辛弃疾的一首描写农村生活的小诗,也可作为朴素美的代表: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

一幅江南农村风俗图呈现在我们面前:青草茵茵的溪边,茅舍伫立,谁家公公、婆婆酒醉话多,柔媚软语,相互打趣,这农户人家的三个儿子,老大在溪东豆田锄草,二儿在茅屋前织鸡笼,最顽皮的三儿子躺在溪边剥莲蓬。何等生动,又何等逼真!生活的活画面。这种情趣盎然的农村风俗画,经词人朴素地表现出来,比之生活本身更有魅力,更美了。

朴素之所以美,不仅因为诗中表现了生活的真实,表达了诗人的真情实感,而且因为它的语言通俗、生动、明白如话,使人读起来就像与作者对面促膝谈心,亲切自然。如《千家诗》中赵师秀的诗:

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

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

这首诗语句平易亲切,意境清新隽永,读之,将会勾起我们多少类似的生活体验啊!此外如王维的“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王昌龄的“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岑参的“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陈玉兰的“一行书信一行泪,寒到君边衣到无?”秦韬玉的“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等等,都是朴素真切地表达了人情世态,通俗易懂、明白如话地赢得千百年来人们的喜爱。

北宋文学家王安石说:“看似寻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梅尧臣也说:“作诗无古今,唯造平淡难。”实际上说的是诗歌的朴素美,这的确是真知灼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