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买鸿德诗文选
1.16.5 曲回别趣 深藏妙机——古诗类说之七:古代谜体诗浅说

曲回别趣 深藏妙机——古诗类说之七:古代谜体诗浅说

在我国浩如烟海的古代诗歌中,脍炙人口的名篇佳作不胜枚举,其中有一种咏物诗,藏情匿意,出奇动人,幽默风趣,别开生面。这类诗,诗人在酝酿诗歌时,有意或无意之中模仿和采用谜语的特征,作为诗歌的表现技巧,“遁词以隐意,谲譬以指事”(刘勰《文心雕龙·谐隐》),不直接描写或叙述所要表现事物的本来形象特征,而是借彼喻此,曲笔表达,描写叙述另一种形象,题旨不在表面的形象,而在于形象之中所隐藏的本来事物;或者对事对物对景工于摹形,妙于状态,既写特征,又不过于显露,“妙在言其用而不言其名”,借以抒发深层的情意。这类咏物诗除具有诗歌的比兴、寄托、形象、含蓄等诗歌意境的主要特色外,还具有重隐括、重回互、重暗示的特色,具有谜面掩盖和谜底真相双重意思,使读者虽不见其题旨,但读而思之,便知其所吟者为何物,这些作品读起来是诗,猜起来是谜,称之谓“谜体诗”。

谜体诗是我国古代诗歌艺苑中的一朵俏丽的小花,好的谜体诗是将诗与谜进行完美的结合,融文学性、知识性、疑难性、趣味性于一体,不仅语韵流畅,顺口悦耳,而且构思奇巧,深藏妙机,读懂一首谜体诗,常有茅塞顿开,豁然开朗之感,使人受益增智,知事明理。谜体诗机智诙谐,生动活泼,神韵盎然,趣味无穷,凝聚着人民群众的情感和智慧,表现出诗人的聪敏和才气,为古代诗歌增添了风采,是我国文学宝库中的珍贵财富。

古代歌谣是我国文学的源头,是最早的文学形式之一,也是我国最早的人民口头创作。而源于民间口头文学的谜语,最早就是用古代歌谣这一形式流传于世的。论家们认为反映上古狩猎生活的《弹歌》就是我国最早的谜语。“断竹,续竹;飞土,逐肉。”(《吴越春秋·勾践阴谋外传》)仅八个字,始终不露题旨——狩猎本事,却极简练生动地描述了上古人们砍竹、系弦、制作弹弓,这一当时狩猎的武器以及发射弹丸,追捕禽兽的全部过程,具有谜面掩盖与谜底真相双重意思,可谓一则技法高超的古代事谜。周作人曾早在二十年代的《歌谣周刊》第三十四号《儿歌研究(续)》中指出:“谜语者,古所谓隐,断竹续竹之谣,殆为最古……”《周易·归妹》上六爻辞所记载的商代歌谣《女承筐》:“女承筐,无实;士刲羊,无血。”是我国最古老的谜语的记录。这首二三言诗含蓄而巧妙地记述了古代男女剪羊毛、拾羊毛的劳动场景,女子端着筐子盛东西,本应该有重量,但却说:“没有重量。”这是为什么呢?却原来筐里装的是羊毛,虚松无分量;男子手持刀具剪割羊,本应流血,但却无血,刀具剪割的是羊毛,自然没有血。这首诗隐藏了本事,拐弯抹角,曲折地描写了剪羊毛、盛羊毛的劳动,给人留下联想、揣摩的思维空间。这则谜应用我国传统谜语常用的手法“矛盾法”是相当成功的。它既是形象生动、引人入胜的好歌谣,又是一首隐括曲回、叫人费猜的好谜语。不难看出,诗、谜同源,诗歌与谜语这两种文学样式在三千多年前,在它们刚一产生就成为一种完美的结合体,创造了谜体诗这一奇美而又崭新的文学样式。尽管在谜语的早期发展中对其发生过影响的不仅仅只限于古代歌谣,上古的廋辞、隐语、俳语、寓言等对谜语形成独立的文体也不无影响;尽管经过漫长的发展道路,谜语这种文体随着人类社会生活与文学艺术的进步从最初的古代歌谣之中解体出来,逐渐形成自己的独立特定的文学体裁。但诗歌与谜语有着发展史上的不解之缘,在几千年漫长的发展过程中,诗歌对谜语的形成、完善与传播起着积极重要的推动作用。可以说谜语一经嵌入诗歌之中,用美好的语言,深邃的意境表达出来,成为谜体诗,就充满了蓬勃的朝气,产生了顽强的生命力。这正是“言以文远”(《文心雕龙·情采》)的道理。

春秋以后,文人逐渐有意识地介入谜语的创作,以诗句为谜面、谜底,具有诗钟、敲诗、诗虎等多种形式,猜射诗词、典故等,演化了一种高雅的文人游戏,促进了谜体诗的发展。而民间谜语又以一种自然质朴的美感、奇丽的想象力和丰富的艺术表现力,使谜体诗风格独异,长久饮誉不衰。东汉文学家孔融写有隐进自己郡、姓、名、字的用字谜形式的离合体诗是一首值得重视的谜体诗,西汉辞赋家东方朔写有著名的物谜诗。建安诗人曹植的《七步诗》揭露了曹魏统治集团内部萁豆相煎的残酷本性,在那个特定的环境里,本身就是一首不猜即懂的谜体诗。南朝的谢灵运、谢惠连、鲍照等都写有谜体诗,六朝时期大量的描摹物态的咏物诗,虽然多闲适消遣之意,有的甚至过于浅薄,但也都可作谜体诗来看。自南朝文学理论家刘勰在《文心雕龙》里首次从理论的高度对谜语进行了系统的论述,并把谜语纳入文学的范畴,谜语就有了一个比较稳固的文学理论基石,这就更加引起以后诗人对谜体诗的关注和参与创作,以至达到繁荣发展的阶段。

时至唐宋,创作谜体诗之风,颇为盛行,诗人们以其深厚的文学造诣和渊博的知识,创作出诗意醇美的谜体诗,给这种别开生面的诗体带来空前的兴盛期。唐代的虞世南、骆宾王、李白、杜甫、白居易、杜牧、李商隐等自然不愧是一代谜体诗的高手。著名诗人李贺为了使讽刺、诅咒帝王的诗篇能得以流传,不自取祸,他在表现方法上表面说桑,实际指槐,表面引古,实际刺今;或表面面目模糊,实际触目惊心;或表面怪诞不经,实则恩怨分明;或表面错误百出,实则利剑刺心。更以祸祝福,以死祝寿,双关含混,移花接木,褒贬反常,不一而足。他的诗歌都有谜面掩盖与谜底真相两重意思,被称之谓“哑谜诗歌”。有唐一代,就连二三流诗人也都有精彩的谜体诗流传,《苕溪隐丛话》(宋人胡仔著)中就明确记载:刘叉《落叶》诗云:“返蚁难寻穴,归禽易见窠,满廊僧不厌,一片俗嫌多。”郑谷《柳》诗云:“半烟半雨溪桥畔,闲杏闲桃山路中。会得离人无限意,千丝万絮惹春风。”或戏谓:“此二诗乃落叶及柳谜子”。刘叉和郑谷都是中晚唐有名的诗人,胡仔之所以借别人的调笑戏谑之语:“或谓此二诗乃落叶及柳谜子”来欣赏二诗,乃是为了说明两诗写得含蓄幽默,活泼新颖,形象生动,美感充足,它的创作出自游戏心理和好胜心理,给人以一种别开生面的艺术美享受。韦应物的谜体诗也写得异常精美。如《咏琉璃》:“有色同寒水,无物隔纤尘;象筵看不见,堪将对玉人”。又如《咏声》:“万物自生听,太空恒寂寥;还从静中起,却向静中消”。唐人张打油的雪景诗:“江山一笼统,井上黑窟窿;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可以看做是谜体诗的又一种风格“俚俗谜体诗”。

宋代的诗词大家,如苏轼、王安石、秦观、黄庭坚、朱淑贞等,更是热衷于谜体诗的创作。明人朗瑛《七修类稿》中说“隐语化而为谜,至苏、黄而极盛”,以致有专门的集子刊行,“东坡、山谷、秦少游、王安石,辅以隐字唱和者甚众,刊集四册,曰《文戏集》”(引文同上)。与王安石同时代的人张正敏在《适闲斋闲览》中记载了王安石创作的一首精妙的谜体诗:“佳人佯醉索人扶,露出胸前白雪肤,走入绣帏寻不见,任他风雨满江湖。”侨居新加坡的著名学者郑子瑜先生在他的《中国修辞史稿》中,曾对这首谜体诗作了详细的解释:“佳人佯醉索人扶”衍义为“假倒”,再谐音作“贾岛”;“露出胸前白雪肤”衍义为“肋白”,再谐音作“李白”;“走入绣帏寻不见”衍义为“罗隐”;“任他风雨满江湖”衍义为“潘(水溢貌)浪”,再谐音作“潘阆”。谜底是唐代四位诗人:贾岛、李白、罗隐和潘阆。宋代词人直接引谜入词,争妍斗艳,也蔚然成风。据考据黄庭坚是第一位将谜直接引入词的作家。他的《两心同·秋水遥岑》其中两句:“你共人,女边著子(好),争知我,门里挑心(闷)。”喻指情人失恋的好闷心情,影响颇大,引得词人纷纷效法不已。朱淑贞的《咏柳絮诗》:“缭绕晴空似雪飞,悠然不肯着尘泥。花边娇软粘蜂翅,陌上轻狂趁马蹄。贴水化萍随浪远,弄风无影度墙底。成团作阵愁春去,欲把东风归路迷。”言精韵美,生动形象,含蓄多趣,深藏妙机,是一首绝妙的谜体诗。

元代以后,戏曲小说登上了元明清文学的正场,佩领文坛风骚,而诗、文、词等正统的文学样式则不得不屈尊降贵,退居台后二线了。尽管如此,作家笔下的谜体诗却依然绚丽多姿,各呈其妙。富于才情的文人学士甚至将谜体诗写进戏曲小说中去,不仅使之谐趣盎然,而且推动了情节的发展。如王实甫的《西厢记》第三本《张君瑞害相思杂剧》第二折,崔莺莺写给张生的一首情诗:“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隔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其实这是一首谜体诗,其中便有一个谜。于是引发出张生跳越墙头,与莺莺幽会的重要情节来,使这个追求婚姻自由,反对封建礼教,风流千古的爱情故事大为增色。明清小说中,《水浒传》里的“藏头诗”,宋江的“反诗”等等,都是颇具特色的谜体诗。明代作家冯梦龙所作《醒世恒言》,在《陈多寿生死夫妻》篇中,载有一首象棋诗,便是谜体诗的上乘之作:“二国争强各用兵,摆成队伍争输赢。马行出路当先道,将守深营戎远征。乘险出车收散卒,隔河飞炮下重城。等闲识得军情事,一着成功定太平。”据考据是明朝洪熙年间由仁宗朱高炽所作。清代乾隆皇帝亦喜欢作谜体诗词,曾有一首谜面是描写青年女子的思情词:

下珠帘焚香去卜卦(“下”去“卜”)

问苍天,俺的人儿落在谁家(“天”去“人”)

恨玉郎全无一点真心话(“玉”去一点和一竖)

欲罢不能罢(“罢”去“去”)

吾把口来压(“吾”去“口”)

论交情不差(“交”去“χ”)

染成皂难讲一句清白话(“皂”去“白”)

分明一对好鸳鸯却被刀割下(“分”去“刀”)

抛得奴才尽力又乏(“抛”去“力”和“才”)

细思量心与口俱是假(“思”去“心”和“口”)

这首娇媚缠绵的思情词,每句是一个谜,其谜底分别是基数词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在封建社会里,帝王对谜体诗的特殊喜爱,必然会引起社会上的普遍重视,于是谜体诗的创作,风靡一时,高潮迭起。明清小说中,《红楼梦》成就最高,曹雪芹笔下的大量诗词中,谜体诗占有很大一部分。那些谜体诗曲回别趣,深藏妙机,寓意深刻,谜中套谜,谜外有谜,其中有十首诗未交代谜底,两百多年来,引得众说纷纭,争论不休。并且,那些谜体诗和《红楼梦》中的其他诗词一样,高雅别致,文采流溢,含蓄多趣,既是谜,又是诗,令人叹为观止。

纵观诗、谜的发展史,中国的谜语始终未间断同诗歌的密切联系,二者是相得益彰,兴衰相随,在几千年的相辅而行之中,历代诗人凭借自己的聪敏和才气,将诗与谜完美地结合起来,创作出无数出奇动人,隐括风趣,风格独异的谜体诗的优秀篇章,成为我国艺术宝库中一宗珍贵的遗产,缤纷艺苑里的一株引人注目的鲜花。

谜体诗以其自己奇巧隽永的艺术风姿,亭立于百花竞秀的诗歌艺苑,其鲜明的特点,可以作如下的概括:

一、体物状景,形象生动

谜体诗是以诗歌形式加以表现的谜语,这种谜或者本身就是诗,它具有诗歌的特点,遵循形象思维原则,重比兴,重寄托,求形象,求含蓄,善于创造意境。富于节奏美和韵律美,语言凝练而富于形象性。通过谜面对所咏之物,也就是对谜底的生动形象进行具体入微的刻画,体物赋形,突出典型特点,曲尽物之体态,求其逼真。在“物”与“意”之间,不即不离,形神俱似。好的谜体诗不仅形象生动,意境高远,令人神思飞越,心胸开阔,吟咏陶情,而且表里相映,谜面与谜底扣合有趣,极其传神,把猜谜活动引入一个奇妙的艺术境界。如唐代诗人郑谷的七律《鹧鸪》就是一首不可多得的谜体诗:

暖戏烟芜锦翼齐,品流应得近山鸡。

雨昏青草湖边过,花落黄陵庙里啼。

游子乍闻征袖湿,佳人才唱翠眉低。

相呼相应湘江阔,苦竹丛深日向西。

全诗无一处涉及题目“鹧鸪”字样,具有谜面掩盖的特点。但全诗无不与鹧鸪有关,全是谜底真相。诗人抓住事物的本质特征,作穷形尽象的描摹,而且气格超胜,风神自足。首联出句自咏其形,写出鹧鸪的品性,高雅风致是与照水起舞的山鸡一样喜欢顾影自怜。颔联借写鹧鸪活动的环境来写它衔恨的形象和凄恻的鸣声。颈联则由鹧鸪的叫声生出游子佳人之意,写得感人至深。尾联二句乃为鹧鸪鸟生活的写照,湘江之畔,苦竹丛中,鹧鸪闻而和鸣,共同催着春日西下,留给人间以无限的哀思。咏鹧鸪不重形似,而着力表现其神韵,构思精妙缜密,通篇无“鹧鸪”题字,而其咏物抒情,清新警绝,精彩之至!无怪乎作者荣膺千古雅号:“郑鹧鸪”。又如北宋初期晚唐体诗派代表诗人林逋的七律《山园小梅》更是一首堪称绝唱的谜体诗:

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断魂。

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须檀板共金樽。

作者暗咏物情,曲尽体态写梅花,体物入微,突出特征,形象生动,状写了梅花的独特神态。首联出句写梅花于万花纷谢之时一枝“独”秀,对句紧承“独”字写梅花全部占有风情,突出了梅花的独特环境、不同凡响的性格和那引人入胜的风韵,“占尽风情”,更是写出它独有的天姿国色。颔联出句写梅花映水,对句写梅花幽香四溢,一个“疏”字,既写出了梅花的姿态,更画出了她那高洁自许的个性;一个“暗”字,既写出了梅花的幽香,又点出了她孤芳自赏的品格。它神清骨秀,高洁端庄,幽独超逸,简直把梅花的气质风韵写尽写绝了。此联极写梅花的外在美,笔意传神。颈联则是写梅花的内在美;出句实写梅花的艳丽风采,使冬鸟敬爱。白鹤爱梅之甚,还未来得及飞下,就迫不及待地先偷眼看梅花几眼;对句虚写梅花的诱人香气令春蝶神往,因爱梅而至销魂,把粉蝶对梅的喜爱夸张到了极点。尾联进一步把梅花拟人化,而成为诗人“相狎”唱和的朋友,从而更突出了诗人的高洁志趣。这首谜体诗穷物之情,尽物之态,兼语言美、形象美、意境美于一身,熔诗情与谜味于一体,既是一首好诗,又是一则佳谜。再如元代诗人、画家王冕的《白梅》是一首咏梅写志的小诗,又是一首状物传神、谜面谜底扣合有趣的谜体诗:

冰雪林中著此身,不与桃李混芳尘。

忽然一夜清香发,散作乾坤万里春。

诗的前两句概括了白梅的生态特点。首句点出梅花寄身的环境和季节,即大地凝寒,漫天皆白,雪压枝干,白梅却脚踩冰霜,迎风傲雪,坦坦荡荡,无所畏惧,挺然而立。“冰雪林中著此身”是写白梅的姿态,亦见白梅的气魄。次句写白梅自有幽香,不与桃李争艳斗芳的高格。三四句是诗人对白梅的赞颂,诗人着意点出白梅的放蕊散香不是为了趋时媚俗,它没有选春日,也不曾择花期。而是在人们不经心、不瞩目的夜间开放,悄悄地把清香洒向人间,既写足了白梅以香满天下为己任的高格,又袒露了诗人自己的襟怀,表述了自己的节操和抱负。于明快中见深意,在平淡处拓意境。其诗情画意,溢于字里行间;其优美深邃的意境,十分耐人寻味,启人胸襟,发人遐想!

二、回互隐括,藏设奇妙

谜语和诗歌是两种不同的艺术形式,但它们各自的表现手法、艺术技巧可以互相借鉴,互相汲取,更何况它们在创作上就有着许多共同之处。谜语的艺术技巧,按刘勰的话说:“回互其辞,使昏迷也,或体目文字,或图像品物;纤巧以弄思,浅察以衒辞。义欲婉而正、辞欲隐而显。”(《文心雕龙·谐隐》)俗语也说:“不隐不成谜。”那么,谜语最基本的独具的艺术特色是重隐括、重回互、重暗示。法国近代诗人马拉美说得好:“诗里应该经常有谜,艺术的魅力即在于此。”所以谜体诗的第二个特点应为回互隐括,藏设奇妙。如唐代著名诗人贺知章的《咏柳》诗,就具有这种特点:

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

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

这首诗描写的对象是柳,但诗中却不明白点出“柳”字,而是紧紧抓住二月春柳的特征,描形赋神。首句写整树,表现春柳的风貌。它的干枝浑身翠绿,像碧玉雕成;同时又以人喻柳,以美人苗条的身段,婀娜的腰肢来暗喻树身,一个“高”字衬托出美人婷婷袅袅的风姿。“碧玉”原指小户人家的年轻姑娘,又喻情窦初开的少女。南朝乐府“吴声歌”中有《碧玉歌》,大都以“碧玉小家女”或“碧玉破瓜时”为起句。“碧玉”在中国古代文学作品中几乎成了年轻貌美女子的泛称。次句写树条,描绘柳枝的姿态,纷披低垂,茂密轻柔,千条万缕的丝绸是少女的裙带。一个“垂”字暗示出纤腰在微风中款摆。春柳虽没有牡丹那样雍容华贵,没有冬梅那样鲜艳幽香,但它青翠夺目,柔枝千条,绿叶如烟。其清新动人之处,有如荆钗布裙的美女,无需华贵的装饰,自有无限的妖娆。诗人抓住柳树的这一特点,用“碧玉”来拟春柳,使娟丽的少女与初春的新柳融为一体,使人感到那袅娜多姿的春柳,就像凝妆而立的碧玉少女一般美丽动人,回互其辞,隐括其物。三四句诗人通过有形的物“剪刀”来表现无形的风。早春二月,春风裁剪出尖尖的新柳嫩叶,造就了碧玉般的春柳。作者运用隐喻、暗示等手法,将春柳的形态隐括无遗,将谜底悄悄地藏起来。但又工于摹形,妙于状态,突现了这种树的独特风姿,使谜底显现出来,不太费猜。读者通过情采缤纷的意境,连类属比,读而思之,便可猜度出这种树就是柳,然后得到一种心理上的快慰。又如宋末诗人郑思肖的《寒菊》:

花开不并百花从,独立疏篱趣无穷。

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

这首诗不是幽辞愤语,直抒胸臆,而是采用我国古典诗歌的传统表现手法的托物寄兴,以浑然省净的语言,状写菊花的形象,从而抒写自己不屈的意志和坚贞的信念,读来感人至深。前两句是说:萧飒的寒秋,万花凋谢,但唯有菊花开放。在稀疏的篱笆旁边,一枝新秀的菊花,正显示出勃勃生机,无穷趣味。一个“独”字,声调短促重浊,突兀而起,有力能扛鼎之感,表现了菊花不畏艰难的坚强意志和卓尔不凡的高洁品性。后两句诗人用“宁可”和“何曾”的对比句式使诗情得以升华,并采用拟人化手法,赋予菊花以人的思想情感,她宁愿保持自己的“黄花晚节”,枯死枝头,也不愿随风飘落,化为“尘埃”。这两句诗不但状写出了菊花的形象特征,而且又传达出了它的独特神韵。真可谓是形神兼备,妙笔生花。诗中句句无“菊”字,但句句皆写“菊”,藏设何其奇妙乃尔!晚唐诗人李商隐以活用历史典故著称于世,趋向于辅叠典故来丰富诗的形象,深化主题。他创作的谜体诗,比之一般谜体诗,更加重回互、重隐括、重暗示。如他著名的《泪》诗:

永巷长年怨绮罗,离情终日思风波。

湘江竹上痕无限,岘首碑前洒几多。

人去紫台秋入塞,兵残楚帐夜闻歌。

韩来灞水桥边问,未抵青袍送玉珂。

熟悉文学典故的读者一看便知是咏泪诗。首联写宫女怨君之泪与闺人思夫之泪,颔联写亲人伤逝之泪与百姓怀德之泪,颈联写绝域怀乡之泪与英雄末路之泪,尾联写寒士在达官贵人面前的内心屈辱之泪。当然,典故的铺叠,增加了诗的猜度之疑难,猜中之后的愉悦感也就会更大。由此看来,诗因谜而奇,谜因诗而美。

三、含蓄幽默,谐趣盎然

猜谜是人们喜闻乐见的一项有益活动。趣味性是谜体诗的最基本的特征之一,可贵的幽默也显示出它动人的异彩。它要求整首诗也就是谜面写得含蓄曲折而又有风趣,谜面与谜底扣合自然有趣,扑朔迷离,激起猜谜者的浓厚兴趣,猜后有余味不尽之感。发挥其愉悦身心,有丰富知识、知事明理、开发智力的作用。谜体诗有极强的生命力和感染力,且看宋代诗人谢枋得的《花影》诗:

重重迭迭上瑶台,几度呼童扫不开。

刚被太阳收拾去,却教明月送将来。

诗人写道:有一东西,层层铺满于华美的亭台,大煞其风景。于是唤来童仆将其扫掉,童仆多次清扫,从太阳东升直扫到太阳西斜,未曾扫去。幸而太阳归去才轻而易举地将其收拾而去。但月亮升起之时,又将其送至华美的亭台。婉转跌宕,起伏多姿,曲折有趣。仔细咀嚼,细细品味,才豁然大悟,却原来写的是“花影”,明了之后,令人兴奋愉快,使人感到有意思,有吸引力。其幽默感来自浓重的生活气息。又如唐代诗人虞仲文《雪花》诗:

琼英与玉蕊,片片落前池。

问著花来处,东君也不知。

这是一首充满谐趣的小诗。首句诗人用“琼英”、“玉蕊”作喻,形容雪花晶莹透明的色质。次句具体描述雪花飘落的状态。三句出人不意地提出了雪花来历的问题:该不该属于百花?使得诗意波澜顿起。末句作一回答:只怕连专管百花的东君也不知晓。诗人吟咏雪花,而不直接托将出来,制造疑点,激起读者浓厚的兴趣,猜而得之,余味不尽。再如元代诗人陈普的《白鹭》诗:

我在这边坐,尔在那里歇。

青天无片云,飞下数点雪。

这是一首貌不出奇而奇之又奇的小诗。一二句全是平常口语,充满了俚趣。但仔细品味,“这里”、“那里”,一近一远,体现出人与物的空间联系;而“我坐”、“尔歇”以物为人,又活现了诗人对白鹭亲昵忘我之情,谐趣横生。三四句写青天、飞雪,“青天无片云”来衬托“飞雪”,又用“飞雪”来形容飞翔的白鹭。诗题为白鹭,但通篇不见“白鹭”字样。最后只用“雪”来暗示,构思新颖奇巧,落笔婉转曲折,其诗情,其谐趣,盎然于字里行间。这类谜体诗,有利于启发人思维,深入剖析事物,受益增智,知事明理,愉悦身心。

谜体诗,是我国古代诗歌缤纷艺苑中引人注目的鲜花。诗歌在长期的发展过程中,从技法上汲取了谜语艺术的精华,创造出这种风格独异、长盛不衰的谜体诗。它构思奇巧,藏情匿意,语韵流畅,出奇动人,幽默风趣,别开生面。既可发人灵智,又能给人以艺术美感。它的特色、魅力和美学价值,都值得我们去进一步探讨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