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哲理诗的几个特点
我国古代诗歌浩如烟海,灿若繁星。以古代诗分类的角度,从思想内涵来界定,哲理诗是其中的一个类别。古代的哲理诗是诗人以自己的慧眼灵心,探幽发微,对社会、对人生进行深刻的思索和发掘,从中熔铸闪光的思想与饱和智慧力量的真知灼见,并使这种新颖深邃的哲理包孕于生动的形象之中,与诗情画意融合无间,浑然一体,揭示着广阔的生活规律和普遍的人生体验的优秀诗章。哲理诗蕴含着益人神智的诗情和理趣,给人以哲理的思考和深刻的启示,启迪人们更深入地认识生活的真谛,在给人以一种富于哲理的美感享受的同时,促人奋发向上,追求美好的生活,成为诗歌领域里一枚隽永的瑰宝,诗苑中一株惹人注目的鲜花。
哲理诗在我国古典诗歌艺术中,无疑有它不可取代的特点。勿庸赘言,诗三百零五篇,汉魏手笔,唐宋诸大家,明清诸诗人,大都不乏情理并茂的名篇佳作,以至一些篇什百口交诵,流传千古,至今仍葆其强大的生命力。综观古代哲理诗的特点,似乎可以作如下的概括:
一、诗中藏理,情理交融
诗的精髓在于情,并不在于理。在我国古代诗歌的发展过程中,即有“诗言志”、“诗缘情”之说。它们不重视哲理而强调“感物咏志”、“吟咏情性”。费锡璜在《汉诗总说》中也说得深刻:“诗主言情,文主言道,诗一言道,刚落腐烂。”本来,言情是诗的特征,说理是文的特征。诗歌用来说理,就失去了它特有的作用。但是,诗歌中的情与理又是可以统一的。言志必然与“理”分不开,不论是表现什么样的世界观和人生观,一般都贯穿着“理”。至于缘情,“人禀七情”,“应物斯感”,人的情感主要是客观事物与人的关系不同,从而给人带来的喜、怒、哀、乐等心理上的波动。这种波动的心理状态的表现,是受到人的立场和观点的支配和制约的,情感中自然渗透了理性。无论言志,也无论缘情,虽不说理,而理自在其中。清代沈德潜说:“人谓诗主情性,不主议论,似也而亦不尽然”,“议论须带情韵以行”(《说诗碎语》下卷),意思是诗中说理不是以韵语说理而已,诗中说理要融理于情,在情韵之中包孕哲理。清代潘德舆《养一斋诗话》卷一指出:“理语不必入诗中,诗境不可出理外”,切中肯綮,点穿了诗与理的关系。诗歌在抒情时,总是要包含着对客观事物的认识,“抒情以入理”(日本僧人空海《文镜秘府论》),“情惬则理在其中”(李重华《贞一斋诗说》),可以说诗理是情感中所包含的内在的逻辑和规律。作者所要阐述的道理,不是抽象的议论,而是通过对生活中具体可感的形象和真切的情景的描绘而表现出来。不仅表现出诗人对事物的新颖见解,说明某种道理,而且还写得十分生动,有趣味,达到了所谓“诗中藏情,情理交融”,即“理趣”的境界。且看《诗经·秦风·蒹葭》: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与其说是一首情歌,毋宁说是一首哲理诗。诗以“叙物以言情”的赋体来写景和抒情。前两句描绘即目所见景物:蒹葭经过炎夏的沉聚,已经浓到极点,远望苍苍茫茫,昨夜的露水,凌晨凝为霜痕,一片皆白。这两句既有烘托气氛的作用,又有主人公凄婉感情的流露,情与景相谐。三四句才说心上人。心上人呢?却似乎就在一泓秋水的那方。后四句是在叙写道路的险阻中抒情:几经寻觅,又仿佛在水泽中独立无语……诗中写了苍苍的色泽,凝霜的寒意,反复寻觅伊人的情感历程,直至“宛在水中央”的那种似有若无,似是而非带着弥散性的感觉。《兼葭》所抒发的是一种凄婉的深情,所描写的是一种失落的感觉,创造的是一种意境、一种氛围,就在这种气氛酿造和意境形成的同时,使人感悟到人生的哲理:人生里的那种对理想、对美的追求,往往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可期而不可求的绵绵无尽的探索过程;而人类所能获得的精神幸福、满足,包括审美愉悦,也只能来自这种探索的过程中。埋藏于诗中,情理交融,蕴藉深刻,启人深思。唐代诗人王之涣的《登鹳雀楼》是“景入理势”(日僧空海《文镜秘府论》语),不可多得的佳作。“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这首诗前两句写景,写登楼望中所见之景色:一轮落日顺着楼前一望无际,连绵起伏的群山西沉,在视野的尽头徐徐而没,流经楼前下方的逶迤的黄河,奔腾咆哮,滚滚而去,望中而尽,流归大海,写得景象壮阔,气势雄浑,此二句是全诗的基础。后两句是即景生意,写登临者的心理。诗人还想进一步穷目力所及看尽更远方的景物,有更登上楼顶层的欲望。“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别翻新意,出人意表,这两句是全诗的升华,从而使这首诗成为带有深刻哲理的诗篇,把人们带进了一个向上进取,意气风发的精神境界。它说明了这样一个道理:要看得远,必须站得高,高瞻远瞩,才能全面认识客观事物的全貌以及客观事物的发展规律;要想开辟新境界,就必须努力向上攀登。在这首诗里,作者把道理与景物、情事溶化得天衣无缝,使读者并不觉得它在说理,而理自在其中。再如唐代诗人张旭的《山中留客》是一首写景、抒情、言理的好诗:“山光物态弄春晖,莫为轻阴便拟归,纵使晴明无雨色,入云深处亦沾衣。”这首诗写的是山行之景,重点是留客。全诗围绕一个“留”字,通过山行所见,歌咏了山地春日的美景。首句“山光物态弄春晖”蕴含丰富,很有分量,从总体入手,着力表现春山的整个面貌,从万象更新的气象中,渲染出满目生机,引人入胜的意境。一个“弄”字,用得极妙,十分贴切地表达了山中不断变化的各色景物。二句否定客人的想法:“莫为轻阴便拟归”,请不要因为天气微阴不开,就不作春游而返回。写到此处,笔锋一转,又引申开去。刚“纵使”来写“莫为”,写出“入云深处亦沾衣”的又一迷人景色。有景有情,层层深入,不写“留”而“留客”,之意自见。写的是生活小事,但小中见大,悠然意远。人们只注意雨天的雨能湿衣衫,而未曾想到,“晴明无雨色”时,在云雾飘袅的深山,衣裳也会沾湿的。尽管人未曾言理,但正是在这里,诗人给了我们新颖的哲理启示:一种事物往往包含着多种因素,认识事物应从多方面、多角度去了解、观察,才能掌握事物的全貌和动态。诗中有景、有情、有理,而且三者水乳交融,浑然一体。可谓诗歌形象鲜明,诗味浓郁,藏理有诗,耐人咀嚼。
感情是哲理诗的血肉,“理”力求伴和“情”,融入“情”;“理”靠“情”来充实,来丰富。有人说,感情是架设哲理思想飞向读者心灵的翅膀,是有见地的。历代优秀的哲理诗无不注入作者炽烈的感情,让议论带情韵以行,深刻的哲理与强烈的感情和谐统一,诗中藏理,情理交融,服人以理,服人以情。
二、状物明理,缘景喻理
任何艺术既表现人的感情,也表现人的思想。但感情和思想并非抽象的表现,而是用生动的形象来表现。诗既非理念的演绎,而是情感的律动,诗中的感情世界无比绚丽多彩。诗就更不例外了,诗靠形象思维,哲理则是科学的抽象。哲理诗则要借助形象表达对客观事物本质、规律的认识。也就是说要赋理于形,将“理”织进画面,融入形象。形象越具体,喻理则越充分。所以哲理诗的又一特点是状物明理,缘景喻理,形象性与哲理性完美的结合。请看唐代词人刘禹锡《乌衣巷》: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诗人并没有发任何议论,他只是描绘了南京秦淮河上朱雀古桥畔的乌衣巷的小景:杂乱地生长着野草野花,夕阳斜照,使人倍觉衰败荒凉。着墨不多,却将昔日衣冠来往,车马喧阗,繁华热闹的乌衣巷笼罩在现实的寂寥惨淡的气氛之中。诗人忽然把笔触一转,出人意料地点出了乌衣巷上空正在忙于筑巢的飞燕。燕子冬去春来,来时,总要寻找原来的巢穴。今日之燕犹如旧时之燕,但旧时的王谢之堂,已经换作寻常百姓之家了。诗歌通过对朱雀桥、乌衣巷、来去飞翔的春燕等这些具体的景象描写,从燕子年年寻觅旧地筑巢的不变中的变化,吟出了“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的妙句,告诉人们,那些封建权贵的炙手可热,无非是历史上一瞬间的现象。像王、谢这样的豪门贵族,尽管煊赫跋扈一时,但终久逃脱不了衰亡的命运。在诗中揭示了旧事物必然灭亡的规律。但诗人并没有干巴巴的说教,而是在艺术上集中描绘乌衣巷的现状,对它的过去,仅仅巧妙地略加暗示。诗人深沉的感慨和辛辣嘲讽,用极平常委婉的语言说出诗人要告诉读者的深刻哲理藏而不露,寄寓在景物描写之中,使读者在诗的欣赏过程中,思而明之,领悟客观事物的真谛。又如唐代诗人罗隐的《泾溪》:
泾溪石险人兢惧,终岁不闻倾覆人。
却是平流无石处,时时闻说有沉沦。
诗人写泾溪多怪石暗礁,水急溪险,使人望而生畏。但因其水路难行,舟子们倍加小心谨慎,故往往化险为夷,年复一年,不曾听说有翻船倾覆之事发生。于是诗人联想到“平流无石处”,却因为人们麻痹大意,常常出现覆没沉沦的事故。诗人以泾溪行舟设喻,形象地揭示了客观事物的利弊,可以在一定的条件下相互转化这一具有普遍意义的哲理,强调了主观能动性的重要意义。溪急石险,人们的警惕性提高了,因而危害性相对地减少了;相反,水流平缓,人们放松了警惕,危害性相对反而增加了。告诫人们:许多事故往往发生在不该发生的地方,不要因为自以为很安全而放松警惕。哲理融入形象,有很强的艺术感染力。
咏物明理,缘景喻理是哲理诗形象性与哲理性完美结合的基本手段。晚唐诗人杜荀鹤的《小松》就是通过咏松树而阐发哲理的小诗:
自小刺头深草里,而今渐觉出蓬蒿。
时人不识凌云木,直待凌云始道高。
小松从地里冒出尖细的躯干,貌不惊人,淹没在深草丛中,无人发现。直至而今人们才渐渐觉察到它已高出于野草丛,不懂松树为“凌云木”,所以只有等到它高入云霄才说:松树原来还能长这么高大。诗中不写松树的形神状貌,而只写其处于成长阶段,并展望其未来,更为重要的是概括时人对它缺乏远见的观感与评说,从而寓以深刻的思想。说明任何新生事物在萌芽时期都是幼弱的,不起眼的,不被重视,甚至遭受摧残压抑。但新生事物生命力无穷,它必然要发展壮大,同时还说明要善于发现新生事物,扶植、爱护、培养新生事物的道理。诗人托物讽喻,咏物寓理,将描写和议论,诗情和哲理,幽默和严肃,在诗中得到有机的统一,揭示一种普遍的人生体验。字里行间,充满理趣,耐人寻味,发人深思。再如宋代诗人李觏的《燕雀》诗:
绣户珠帘见最频,暖来寒去但安身。
翟公门下时飞入,全胜交情斗顿人。
诗人借燕子喜屋梁上筑巢并不忘故巢的特性,用拟人的手法说燕子见过许多华丽房屋,春来冬去只是为了栖息安身而已,根本不管筑巢所在屋主的荣辱贵贱及其擢升下迁,它不因主人贫富而去来,所以尽管像翟公这样已经衰落的家族,燕子依旧时时飞入栖息。诗人最后用燕子与人作一比较,燕子全然比那种交往之情突然断绝的势利小人要好。诗人用了《史记·汲郑列传》里的下邽人翟公升迁而交往密疏的故事,赞扬了不忘故旧的品格,讽刺不趋炎附势的世俗之态,从而表现出诗人自己对生活冷静观察以后思索到的某种人生哲理。至于缘景喻理,借助于具体景物和具体形象来阐发诗人独特生活感受,揭示出一定哲理,使人读之动心动容,益神明智的佳作名篇,在诗苑里俯拾皆是。如苏轼《题西林壁》: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诗中写庐山雄伟、奇幻、险峻和秀丽的景象,山中景象又随身之所至而各不同。横看是连绵不断的峻岭,侧看是陡峭挺拔的奇峰,从远近高低等不同角度和距离去观看,庐山都呈现出不同的姿态和风貌。经过诗人横看,侧看,远看,近看,高看,低看,胸中凝聚了对庐山一峰一岭,一丘一壑的认识以后,加深了对庐山全貌的印象,悟出了身在重山叠岭之中,视野受到局限,反而不识其真实面目的事理,揭示了有关认识事物的普遍哲理:站在不同的角度和立场,用不同的观点和方法去看待事物,往往得出不同的认识和结论,带有各自的片面性;只有善于从各个侧面对事物进行全面的、客观的观察分析,才能避免片面性,认清事物的全貌和本质。诗里所描写的是具体的、特定的、有限的景物,而说明的却是抽象的、一般的、无限的哲理,缘景喻理,既有诗味,又有理趣,达到了哲理诗应该达到的最高境界。日本僧人空海在《文镜秘府论》中说:“诗不可一向把理,皆须入景,语始清味”,又说,“其景与理不相惬,理通无味”。只有情景交融,景理相惬的诗篇才能产生美感,从而使诗中的说理显得自然有趣。其实,有些哲理诗,诗人写景抒情,构成意境,本无意于说理,可是恰恰道出了哲理。如唐代诗人杜甫的《登高》: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原诗为悲秋之作,诗人意在通过登高所闻、所见、所感,描绘大江边深秋的景象,抒发诗人长年漂泊,生活潦倒的复杂感情。诗人仰望茫无边际,萧萧而下的木叶,俯视奔流不息,滚滚而来的江水,写景抒情,抒发韵光易逝,壮志难酬的感怆。本无意说理,却以“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的千古绝唱,借景达理,从这秋叶飘落的景象中悟出生命发展过程和新陈代谢的规律,让读者从这滚滚东去的江流中悟出事物运动发展辩证过程的原理。再如清代袁枚《雨过》更是一首无意言理、理自在其中的绝妙好诗:
雨过山洗容,云来山入梦。
云雨自往来,青山原不动。
这是一首纯写山的小诗,诗人以乐观豁达的心境,巧妙地运用拟人化手法来描山状水;暴风骤雨掠过,对于山,像洗脸一样,彤云密布,对于山,只不过是入梦而已。山自是岿然不动,任凭风云变幻。在状物写景中丰足了理趣,说明世态瞬息万变犹如风云对于山脉,做人更应像青山那样,坚定信念,以不变应万变。这类诗将抽象寄寓具象之中,启发人的想象,激发人的感情。另一类哲理诗则是在叙写的基础上点明道理,明显地出现理语。如王安石《登飞来峰》:
飞来峰上千寻塔,闻说鸡鸣见日升。
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缘身在最高层。
这首诗描写了山的高峻,壮观。首句点明飞来峰的情况。“飞来峰”本来就高峻陡险,其上又有一塔,而且有千寻之高。二句具体来描述山高,用“闻天鸡”的典故烘托山的高耸,用“见日升”状写登高临远,一望即可见东海。如此描绘,山之高,山之广逼真可见。诗人的描绘全是为了铺垫,有了登高远望,越登高越见得广远的叙写基础,诗人便阐发出生活的哲理:“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缘身在最高层。”再如宋代欧阳修《画眉鸟》:
百啭千声随意移,山花红紫树高低。
始如锁向金笼听,不及林间自在啼。
诗的前两句是客观描写,用华丽的语言“百啭千声”、“山花红紫”着力赞美画眉鸟在大自然中优美、动听的鸣声,显示出它的美妙就在于天地广阔,自由自在,纵情随意,与山花相对,使整个山林有声有色,展现着大自然造化的迷人的魅力。有了这两句的叙写基础,诗人在后两句中便发出即景的议论,指出关养在笼里的画眉,叫声大为逊色,其原因就在于不自在,议论中呈现“笼中鸟”与“林间鸟”的两种生动情景,令人深思见意,使诗歌具有了哲理色彩,字里行间闪现出作者勤于思考的火花。这首诗是借咏物以发感慨,说哲理,标志着宋代咏物诗向哲理诗发展的趋势。如果离开了对飞来峰和林间鸟的描写,这两首诗中的议论和说理就会显得苍白无力和牵强附会。以叙写为基础理语不再游离于形象之外,而是与全诗的艺术形象和谐一致,具有隽永的诗味。当然,哲理诗中也有先发议论而后用形象的描绘来作结论的,同样会发人深省。如唐代刘禹锡《浪淘沙》:
莫言谗言如浪深,莫言迁客似沙沉。
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狂沙始到金。
诗人先发议论。不要以为谗言比恶浪还凶猛,遭谗贬谪到远方的正直之士,就永远地沉没了。然后用淘金者的形象描绘:经过千辛万苦,把沙子过滤掉,吹干净,真正的黄金就出现了,形象地说明人生的哲理:卑劣小人的进谗诽谤可能会使真正纯洁刚直的人遭受不公正的对待,但历史是最公正的,时间最能考验人,随着时间的推移,历史的审判,正直之士的品德和性格终究会被人们了解。元代刘立雪《月岩》也是先议论,后用形象描绘作结论的佳作:
世事从来满则亏,十分何似八分时。
青山作计常辛苦,只露岩前月半规。
诗中议论之后,以月岩为喻,告诫人们满则亏,谦则益,应该保持谦虚谨慎。理融于形,使人不觉得抽象议论,反而感到兴致盎然。
形象是哲理诗的生命,理趣是哲理诗的灵魂。只有将深邃的哲理包孕于生动具体的形象之中,哲理诗才能具有理趣,才符合“状物态以明理,写器用之载道”的要求。钱钟书先生说:“理之在诗,如水中盐,蜜中花,休匿性存,无痕有味,现相无相,立说无说,所谓冥合圆显者也。”这是哲理诗的最高境界。
三、语浅义深,平中见奇
古代哲理诗,大都平淡质朴,言近旨远。优秀的哲理诗往往将鲜明的形象、浓挚的情韵、深邃的哲理与浅白的语言融为一体,警拨醒豁,启迪人心,通晓事理,增长智慧,发人深省。哲理诗一般都从眼前景,身边事,寻常物写起,对普通平凡的生活作永恒的哲理的探索。叙常事,抒常情,写常景,咏常物,无华词丽藻,无艰字僻典,无斧迹凿痕;平常之至,自然之至,质朴之至,也悠长之至。着眼于平凡之中有奇警的思想,有奇妙的构思,有独特的新意,“平淡无奇中,出奇无穷者”。词语平淡,风姿素朴,表现出含蓄深邃的内涵,给人以哲理的启迪。有如宋代理学大师朱熹的《春日》诗:
胜日寻芳泗水滨,无边光景一时新。
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
这是一首赞美春光的诗,写春日风景焕然一新,赞颂东风送暖,一切万紫千红的景象。写百姓寻常物、眼前景,题材是极平常的。如果诗人只单纯地写游春踏青,赞美春日的繁荣,这首诗格调清新,语言生动活泼,也已经具有很大的艺术感染力。但古往今来咏写春光春景的诗触目皆是,屡见不鲜,这首诗会显得无新意可言。然而诗人并非着意写景,并非刻意描写春光骀荡,而是要缘景说理,寓理于景,把骀荡的春光,繁荣的春日景象作为阐发生活哲理的媒介,给人以哲理的思考和深刻的启示。先从字面上看,首句“胜日”点明时间,“泗水”点出地点,“寻芳”二字点明主题,一个“寻”字不仅写出作者逸兴正浓,孜孜矻矻,也给诗平添了无限的情趣。次句虚写眼前之景:大地回春,万象更新,出郊游赏,耳目一新。寻芳所见的无限风光景物,顿觉焕然一新。三四句则用形象的语言描绘了光景之新,抒写寻芳所得。东风浩荡,拂面而来,“寻芳”而得芳,眼前万紫千红的景象,尽是春光点染而成。这首诗写得生动流丽,浅显明白。读之但觉春光荡目,如身临其境,神游其间。但进而思之,诗人所游之地为何竟是泗水之滨?稍作考究便知,其地春秋时代属鲁国,是孔林杏坛之所在,传道教授弟子的圣地。宋室南渡之后,泗水流域已在金人统治之下,紫阳翁何曾北上?怎能于此地游春吟赏?其实,“泗水”乃借代孔门。所谓“寻芳”,即求圣人之道,此诗以“春日”为喻,以“东风”、“春”比拟孔子,表达诗人对孔子的崇敬心情,阐发对崇高境界的追求。姑且按下这层喻义不说,读这首诗,也会感悟到一种人生的哲理。这首诗以“胜日寻芳”为主题,在赞美春日繁荣的同时,诗人心机巧运,构思精妙,贯串以“寻芳”——探究事理,追求新知,追求美的境界的机趣,旨在启发引导人们自觉主动地摆脱陈旧思想观念的束缚,不断更新,取得新的认识,领略探索的愉悦,承受崇高的精神陶冶,达到“万紫千红”美的境界。《春日》诗形象鲜明,情景生动,语言浅白,描写自然,意境深远,理趣蕴蓄其中。诗中新颖深邃的理趣,是在寻常物、眼前景的描写中自然流露出来的,言近旨远,平中见奇,既给人以艺术的享受,又给人以思想的启迪。又如唐代诗人白居易的《赋得古原草送别》: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
诗从平常之物,眼前之景写起,诗中春荣秋枯的野草可谓平常之至,原上春草萋萋,可谓平常之景,所抒之情——别情,亦可谓人之常情。诗人在“古原”上送别,看见萋萋芳草而倍增送别的愁情,意在以春草萋萋喻别情凄凄,一写草盛以示情深,再写草又生以寓情不绝。但在叙写“离离原上草”时,通过眼前有限的景物——古原草的荣枯,揭示了一个普遍的无限的哲理:生命不绝,事物生生不已。“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形象地讴歌了一切新生事物不可摧残扼杀的强大生命力。奇警的思想,独特的新意,都在这奇妙的构思之中。诗人着眼于在平凡之中见出不平凡,“看似寻常却奇崛”,用浅显的语言,表现出深厚博大的思想。哲理诗不以斑斓绮丽的文采,刻意求工的修辞取胜,讲究平白入诗,使用平淡浅白的语言,在淡墨疏笔中开拓出一个悠远的天地。平中有趣,淡而有味,浅中有深,质朴自然。用浅俗之语,发清新之思,具有一种内在的本色美。如宋代王安石《江上》诗:
江北秋阴一半开,晚云含雨却低徊。
青山缭绕疑无路,忽见千帆隐映来。
诗写泛舟江上所见的景物:阴沉的秋日天空,阴云半开,含雨的暮云低垂而缓慢地移动,由于盘曲纠结的青山阻挡,似乎前面已无路可走,然而江回水转,远处忽隐忽现,出现点点帆影,这不正告诉人们前途遥远,道路无穷?景中存理,蕴藏深邃的人生哲理于寻常景物中,形象地说明了事物矛盾的转化规律,“绝境”不绝;困难,在一定条件下可以转化为有利,并告诉人们,面对困难处境不应悲观失望。与陆游《游山西村》“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有异曲同工之妙。诗中无华丽的辞藻,无雕琢的痕迹,更无惊人之笔。但人人读后,都会感到,在人生某种境遇中,与诗句所写有着惊人的契合之处,因而倍觉亲切,广泛传诵,正是因为写出了“人人心中有,人人口中无”的新意境。再如明代诗人契逊的《山雨》诗:
一夜山中雨,林端风怒号。
不如溪水长,只觉钓船高。
这是一首即景小诗,一句一景,是四幅独立的图景:山中雨,林端风,溪水长,钓船高,而一以贯之,四句景语所构成的山雨景物图中,包孕着发人深省的哲理,形象地说明了各种事物间都是有机地联系着的。观察事物应该联系各种繁杂现象,多方面考虑分析。只有善于掌握事物的主要矛盾,才能认清事物的本质。如果囿限于局部表象就无法弄清事物的根由。揭示了认识客观事物的规律。全诗化景物为理趣,立意新奇,构思新颖,内涵深刻,诗句浅白,既明白如话,又耐人寻味。
下语平易,用意精深是哲理诗魅力的所在,立片言而居要,寓警策于平淡,用浅显直白的语言,表达深邃的哲理,善于把千言万语不易说清的道理,在极有限的篇幅之中完美贴切地表达出来,诗味隽永,内涵深刻,给人启迪,令人沉思。
我国古典诗歌中的哲理诗,是诗人将思想渗透形象,经过独特的审美创造,以浓郁的情愫而表达出深刻哲理意蕴的优秀诗篇,弘扬一种积极奋进的人生哲理,抒发一种崇高的思想感情,历来为人们钟爱欣赏,传诵不衰。在我国古典诗歌艺术中,它以自身不可取代的特点,蔚为风气,形成潮流,成为诗歌领域里一枚隽永的瑰宝,成为诗苑中一株惹人注目的奇葩,其思想价值和美学价值更是值得称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