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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唐代诗坛上，于濆不是大家名流，甚至史传和诗话也很少提到他，就连近人写的文学史中也没有他的一席之地。但在晚唐诗坛上，他却能力矫当时“嘲云戏月，刻翠剪红”的绮靡柔弱的弊俗，并继承比兴传统，发扬质朴、平易诗风，是一位以反映社会现实和民生疾苦的卓然自立的诗人。

自穆宗（821年）以后，李唐王朝一直处在苟延残喘的状态之中，到了懿宗、僖宗的时候，已经是日薄西山，气息奄奄了。由于统治阶级昏朽无能，各种危机日益加深，藩镇割据，各拥重兵与朝廷对抗；而藩镇之间，也互相吞并，互相侵夺，时常发生激烈的军事冲突；同时唐朝和西北、西南的少数民族吐蕃、回纥也不时发生战事；中央政权最高统治集团内部，也出现了极其复杂尖锐的矛盾，宦官擅权，朋党争斗十分严重。统治阶级一方面继续过着更加荒淫无耻的生活，一方面向人民进行更加残酷的剥削和榨取。从皇帝到县吏，无不贪残暴虐，把国家搞得乌烟瘴气。均田制早已破坏，两税法弊病多端，土地兼并愈演愈烈，阶级矛盾极端尖锐，农民纷纷破产，被迫奋起反抗，多次举行起义，其中以王仙芝、黄巢领导的农民起义规模最大，波及全国，时间最长，延续十年之久，待到这场农民大起义被镇压下去，李唐王朝已濒于土崩瓦解。整个社会混乱不堪，广大人民陷于深重的灾难和痛苦之中。

诗人于濆就是生活在这样一个动乱的、李唐王朝从衰落走向灭亡的时代。

在这个历史上被称为“晚唐”的动荡不安的年代里，我国诗歌朝着两个截然不同的方向发展着，一批诗人企图逃避现实，不肯正视社会的黑暗和人民的疾苦，而放浪于山林或沉醉于享乐之中，尽管他们有较高的艺术修养，但他们专门追求字句的锤炼和辞藻的华美，描写个人的欢乐和哀愁，不但囿限于较小较窄的境界中，而且带着浓重的华艳轻浮的色彩，他们的创作朝着婉媚委靡的形式主义方向发展；另一批诗人，他们出身贫寒，社会地位低微，遭遇坎坷，接触到较丰富的社会现实生活，目睹并经历了人民所受的灾难和痛苦，在诗歌创作上，他们承受《诗经》、汉乐府民歌以至杜甫、白居易的影响，发扬“直书其事”的传统，注重诗的思想内容，用浅近的语言和现实的主题来揭发当时严重的社会矛盾，暴露现实政治的黑暗腐朽，悲叹自己的命运，陈述人民的苦难。于濆就是这样一位目光始终看着现实世界的诗人。

关于于濆的生平事迹，可能是由于他出身贫寒，社会地位低微，屡试不第，因史书无传，我们已经找不到系统的材料，只能见到一些零星的记载。宋人计有功《唐诗纪事》说他：“濆，字子漪，咸通进士，终泗州判官。”元人辛文房《唐才子传》卷八有他一段简略的小传。明人胡震亨《唐音癸签》、谢榛《四溟诗话》以及清人贺裳《载酒园诗话》和吴乔《围炉诗话》，对他的诗作小有评论。从这些仅有的零散资料里，我们只知道他在咸通二年（公元816年）中裴延鲁榜进士，一生中未曾做过大官，仅做过泗州（现在江苏泗县）判官。

诗人的理想、情感、身份和遭际，总会在他的作品中有不同程度的表现，我们研读于濆的作品，就会知道，他是一位有大志，品行端正，不慕荣利，不趋炎附势，虽仕途蹭蹬，但志向高洁，同情人民的诗人。他在《感怀》诗中表述了自己的心志：

他以古代贤者伯夷，叔齐自况，说自己身虽不在首阳，行不至沧浪，心却仍有夷齐渔夫之志；尽管处处碰壁，不胜潦倒，他也能保持自己的人格，不向权贵乞怜，不向豪门谄媚。即使应举下第，他也要像东晋车胤一样，以练囊盛萤火照书，坚持苦学，以寒素博学闻名于世。诗人一生沦落，“入室少情意，出门多路歧。”（《古别离》）他生活在社会的下层，饱尝了人情的冷暖，世态的炎凉，心中自有诸多不平，他在《越溪女》一诗中，借咏叹贫富不同的越溪女的不同遭遇，寄寓了自身的慨叹，“妾家基业薄，空有如花面”，出身寒微，无人荐举，虽有满腹才华，也无法舒展，只得处于“嫁尽绿窗人，独自盘金线”的境遇中。他在《青楼曲》一诗中借美女所思不见，青春渐老，来抒发自己累举不第，年事已长，功业无成，“一上一回老”的苦闷心情。他屡败文场，倍感落第的痛苦，“身同树上花，一落又经岁，交亲日相薄，知己恩潜替。”（《思归引》）他遭到亲戚的鄙弃，朋友的冷遇，以至到了有家难归的地步，“日开十二门，自是无归计”。他从自己不幸的身世中，同情和自己有同样命运的人，发出了出自内心深处的喟叹：“陋巷满蓬蒿，谁怜有颜子。”在《拟古意》诗中，诗人借一女子虽然貌美却没有适时出嫁，寄托自己怀才不遇而又横遭物议的愤懑情绪。从于濆感喟身世的诗篇中，我们可以看到封建社会知识分子的不幸遭遇，这不能不是对封建社会的一种悲愤的控诉。

于濆的作品流传下来的不多，《全唐诗》第九函收集他的诗总共才有四十六首。可是这为数不多的诗篇，内容充实，思想深刻，反映当时的社会现实有深度，有广度，具有一定的认识价值。

揭露社会黑暗，同情人民疾苦，是晚唐社会诗的一个主要内容，也是于濆诗的主要内容。腐败黑暗的晚唐社会，赋役繁重，人民备受剥削，生活贫困，在于濆的诗中得到深刻反映。《苦辛吟》一诗，直陈其事，写出了劳动人民饥寒交迫的悲惨处境：“陇上扶犁儿，手种腹长饥；窗前抛梭女，手织身无衣。”土地兼并，农村残破，民不聊生的社会现实，在《田翁叹》里予以尖锐地揭露：

农民历尽千辛万苦种植的“千树桑”以及“作中梁”的文杏，都因“频年徭役重”而被侵吞，“尽属富家郎”。而“富家郎”们却用从农民那里吞并来的桑田出去买取高官显爵，“富家田业广，用此买金章”，那些浸透农民血汗苦辛的“千树桑”，最后竟然变成了达官显贵玩赏淫乐的场所。农民破产以后只得沦落流亡，挣扎在死亡线上。达官富豪的腐化享乐生活建筑在贫苦人民的累累白骨之上。这是多么残酷的剥削，多么尖锐的阶级对立，多么黑暗的社会现实！《山村叟》则是诗人以沉痛的感情，从无处藏身、居住在古凿岩洞的山村叟着笔，揭开晚唐社会帷幕的一角：

透过这一角，深刻反映了李唐王朝在末日来临之时更加残酷地对人民进行剥削和压榨，使我们看到生为人身“不及贵门犬”的广大人民的悲惨生活，看到了当时社会的苦难现实。

诗人反映民生疾苦，总是同揭露朝政的腐败，统治者的骄奢淫逸紧密结合在一起的。如《古宴曲》一诗：

诗的前半部分揭露了封建统治者雉扇开合、朝车往返、重门饮宴、燕娥美酒的穷奢极欲的荒淫生活。诗的后半部分愤怒指出：“十户手胼胝，凤凰钗一只”劳动人民一年到头劳累辛苦，双手打起厚茧，所得报酬，只不过等于富贵人家妇女头上的一只发钗的价值，最后诗人以那些只知纵情享乐的豪富竟然不相信肩挑柴薪的穷苦人会生长在长安结尾，寓意深邃，对当时社会贫富悬殊的现象，反映得深刻；对晚唐社会的统治者腐朽无能，只知道厚自奉养，纵情声色，讽刺得辛辣，显露了尖锐的批判锋芒。《秦富人》《拟古讽》等诗对于达官贵人“粪土视金珍，犹嫌未奢侈”贪得无厌的丑恶心理，对于“旱苗当垄死，流水资嘉致”的社会不合理现象，诗人给予无情的鞭挞，表抒了积郁诗人内心深处的愤慨。

抨击统治阶级的腐朽愚蠢，贪生怕死是于濆诗的又一个内容。昏聩无能的晚唐统治者，佞佛信道，冀图长生不老，他们一面纵情声色，一面服丹药以求长生，唐武宗李炎就是服长生药致死的。于濆在《烧金曲》中无情地抨击了这一愚蠢行为：

诗人以冷嘲的口吻深刻指出：“烧金希长年”只不过是“积土培枯根”，最终难免身赴黄泉。

晚唐统治者害民虐政，社会黑暗，必然导致社会风气堕落污秽，以声色娱人的社会弊端风行，诗人写《织素谣》针砭陋习：

诗人写的是劳动者的艰辛夜织，不如以声色娱人的歌妓能使六亲长年受用神圣的祭品，揭露的是统治阶级重色买笑的荒淫生活和无数良家女子为生活所迫沦落风尘的黑暗社会现象，抨击的却是那个社会的污秽颓俗。

晚唐社会由于李唐王朝濒于衰亡，国力孱弱，藩镇称雄，割据作乱，边患迭起，战事频繁，内忧外患，给人民带来深重的苦难。于濆敢于正视生民涂炭的社会现实，从不同侧面反映了晚唐戍边、战争这一重大社会问题。如《古征战》：

诗人直接把锋芒尖锐的批判矛头指向了封建统治者，他们是战争的发动者，他们又是灾难的制造者，他们的欲望如：“高峰凌青冥，深穴万丈坑”，难平难填，他们尽管拥有齐鲁的富足，燕赵的美女，仍然要将丽水的黄金据为己有。“苟非夷齐心，岂得无战争”诗人一针见血地指出无休止地发动战争，是出于统治阶级的贪得无厌。此认识何等深刻，这抨击多么有力。

战争带给人民的不仅是离散分别，它还使许多的父母失去儿子，妻子失去丈夫，造成家破人亡的悲剧。诗人写了《寒食》一诗反映了这种严酷的现实：

诗人以凄苦的心情，写寒食节年轻女子扫墓，白发老人出猎，来反映青壮男子多死于战场，只剩老弱妇孺的悲惨的社会状况。《子从军》则是以乡中丁与从军儿作对比，抒写人民对连年战争的厌恶和对消弥战争，合家团聚，安居乐业的渴望。通过人民的怨恨来揭露戍边战争给人民带来苦难的诗作还有《恨从军》《古别离》《辽阳行》等。

军旅生活中，边塞部队里存在着的许多令人愤慨的黑暗现象，于濆在他的诗作中予以揭露，予以抨击：“一方面是戍卒的非人生活，他们长年遣戍塞外，转战边地，二十属卢龙，三十防沙漠”（《边游录戍卒言》），“北别黄榆塞，南归白云乡”（《戍客南归》），战地生活极端贫困艰苦：“紫塞晓屯兵，黄沙披甲卧”（《塞下曲》），“征人烧断蓬，对泣沙中月”（《沙场夜》），他们辛苦劳累，疲惫不堪：“城上更声发，城下杵声歇”，“耕牛朝挽甲，战马夜衔铁”（《沙场夜》），他们艰苦奋战，流血牺牲：“士卒浣戎衣，交河水为血”、“寒沙战鬼愁，白骨风霜切”（《陇头水》），然而统治者对他们都不加体恤，有功不录，“赤肉痛金疮，他人成卫霍。”另一方面穷兵黩武的将帅借战争猎取功名富贵，“卫霍徙富贵，岂能清乾坤”（《塞下曲》），“杀成边将名，名著生灵灭”《陇头水》），将帅的功名富贵是士卒百姓的生命换来的，真可谓一将功成万骨枯，白骨给边将的功臣垫了底，这是无情的揭露，这是沉痛的控诉。

于濆以戍边征战为内容的诗歌，有十二首之多，在他现存的作品中占有较大的比重，这些诗作深刻的思想性和现实性，在晚唐诗歌中都是高人一格的。

他的其他作品，社会内容也是比较充实，有揭露宦官朋比之争的，如《金谷感怀》；有讽刺世态人情的，如《对花》《富农诗》；有述说劳役沉重的，如《赠太行开路者》；有感怀咏史以慨叹时事的，如《马嵬驿》《经馆娃宫》；有抒述自身不平遭遇的，如《早发》《述己叹》等。于濆现存四十六首诗，从内容上看，大都表现了广泛而深刻的社会现实，无论是揭示生活的深度，还是反映现实的广度，也无论是题材的多样，还是思想的深刻，在晚唐诗歌中都是十分突出的。于濆的许多诗篇是揭示当时社会问题的生动画卷，具有一定的认识价值。清人贺裳认为于濆的诗“当备蒙瞍之采”，在《载酒园诗话》中说：“晚唐人诗，余最喜于濆、曹邺”，原因正在于此吧。

于濆的诗作，在艺术上是有自己的鲜明的特色的。

首先，诗人善于选取典型的环境，典型事件和人物来作为题材，以极强的概括力把敏锐的观察通过具体生动的细节描写和对比向读者“敷陈其事”，让读者从中得到深刻的认识。如上面提到的《山村叟》，诗人选取社会最底层，一贫如洗，家居古岩洞的山村叟作为题材，通过他在寒风凄凄、霜霰凛冽的岁暮，驱牛耕种贫瘠的土地，教女儿整理柞蚕丝的艰辛劳动场面的细节描写，再以“画楼人饱暖”为映衬，形成鲜明的对比，形象地表现人民生活的悲惨，淋漓尽致地揭露了晚唐社会贫富悬殊的现实。再如《戍卒伤春》：

诗人以锐敏的观察，写长年戍守边塞的士卒，在“东风气力尽，不减阴山雪”的萧条凄凉的边塞之春，在晚风呼啸，沙石横飞的广袤沙漠之中，看到一株微发枝叶的柳树，萌生凄婉的乡关之情，最后诗人又以凌烟阁上人来对比，表达了戍卒怨愤凄苦之情，深刻揭露了那些朝廷上所谓功臣都未必是“忠烈”之士的不合理现象。诗人用“萧条柳一株，南枝叶微发，为带故乡情，依依藉攀折”的生动细节描写，大大增强了作品的真实性，使我们读起来，如临其境，如见其人，和诗人一起，对戍卒百姓掬一汪同情之泪，对邀功求赏的边将发满腔愤恨之情。在于濆闪耀着现实主义光辉的作品中，常常是在“直陈其事”的基础上，以强烈的对比使主题更加鲜明突出，“深刺当世之弊”，诗人对社会真实的反映，达到了揭示出社会问题的本质。

其次，为了针砭时弊，干预教化，诗人还巧妙地引用历史人物故事，或作比，或对照，以增加诗的气氛，耐人寻思，含蕴深厚。在《金谷感怀》诗中，诗人以西晋南蛮校尉石崇与贵戚王恺、羊琇争为侈靡的史实，以及孙秀杀石崇夺妾的故事，来暗喻当世当朝的官宦朋比之争，暴露权贵豪门的卑鄙行径。在《塞下曲》中诗人以汉武帝时的大将卫青、霍去病借代晚唐守边大将，讽刺辛辣。在《感怀》诗中诗人以古贤伯夷、叔齐自况，以车胤苦读相比，表述心志，在《拟古意》中，诗人又借东施效颦的故事比喻才学不如自己的人，妥帖自然、切合其事。诗人在用典、用事中寄托自己的理想和抱负，抨击黑暗现实，表抒自己强烈的爱憎感情。

诗人在深刻认识的基础上，用质朴无华、锋利尖刻的语言，进行高度的概括，对本质问题进行揭示，使诗歌具有较高的政治思想意义。由于诗人目睹并经历了朝廷穷兵黩武，边将不顾戍卒生死，邀功求赏；边塞戍卒劳顿困苦，流血牺牲的社会现实，便概括成名句：如“卫霍徒富贵，岂能清乾坤”，“杀成边将名，名著生灵灭”，“凌烟阁上人，未必皆忠烈”，“苟非夷齐心，岂得无战争”，因为是高度概括，所以比单纯的具体描述更有力，更深刻。诗人还善于运用比兴，熔比兴于质朴的语言之中，再者，于濆诗的语言浅近通俗，平易好懂，这些都是于濆诗歌语言艺术的显著特点。

在晚唐绮靡柔弱的诗风中。于濆是一位能继承比兴传统，力倡质朴，平易诗风，以反映社会现实和民生疾苦的卓然自立的诗人，他的诗有丰富的现实内容，是值得我们特别重视的诗人，文学史上应为他争得一席恰如其分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