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宋太祖遗嘱——两个千古谜团的解读

开宝九年(976年)十月二十日，宋太祖赵匡胤突然离开人世。终年50岁。谥号：“英武圣文神德皇帝。”入葬时加尊谥：“启运立极英武睿文神德圣功至明大孝皇帝。”

这位被后人称之为中国历史上最宽容大度的好皇帝，他的遗嘱却与两个千古谜团紧紧地联系在一起，被人们不断地解读。

第一个遗嘱只有三个字——“好为之”。很明显，这是一个容易引起歧义的遗嘱。

可以理解为：赵匡胤高兴地说：“你好好去做吧，我可以放心地走了”；

也可以理解为：赵匡胤难以压抑自己的怒火，死不瞑目地说：“这就是你做的好事？你就这样对待我吗？”

还有一种理解：赵匡胤对弟弟赵光义很失望，但也不愿意多埋怨，只是说：“你好自为之吧！”

当然还可以有其他的理解。

如果想进一步探讨这个遗嘱，就必须回到“烛光斧影”的现场，口头遗嘱是在那儿诞生的。

◎烛光斧影

当时正是一个雪夜。大雪铺天盖地，翻卷而来。风刮得正紧，干枯的树枝在风雪中呜呜地哀号。大殿之内，阴暗的烛光突然摇曳起来。

一个人影时而起身离席，时而左躲右避，时而俯首下跪……接着，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两个人走了出来，其中一人操起一把柱斧，用力劈向雪地，大声喊道：“好为之!”

一切又恢复了原状，风仍在吼，雪仍在下，树枝依然在苦苦哀号……

宋太祖赵匡胤在这个雪夜猝然死去!

烛光斧影，一个千古之谜。关于它的说法，可谓扑朔迷离，花样百出。

第一种描述：

开宝九年(976年)，赵匡胤觉得身体有异，便开始考虑承嗣皇位的问题。当时皇子德昭已26岁，德芳也18岁了。还有自己的两个弟弟光义与光美。特别是光义，与自己一起打天下，南征北战，现已封为晋王，掌握着朝政大权。倘若自己将皇位留给儿子，那么光义肯定不会服气，说不定还会因此作乱，使社稷遭难呢。再说，自己十分宠爱光义，光义又龙行虎步，有智有谋……想来想去，赵匡胤一直未作定论。

眼见得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赵匡胤开始了最后的摸底。这一年六月，他到晋王府看望光义。因光义所居住宅地势高仰，水不能及，赵匡胤特地派遣工匠用大轮激金水河注于府第。此后，又数次临视，促使这一工程尽快完成。

有一次，赵匡胤来到光义家中，看到弟弟病重昏迷，十分心疼，亲自为其灼艾，赵光义感到了疼痛。从辰时至酉时，几个小时过去，赵光义出了满头大汗后苏醒过来，赵匡胤这才放心返宫。等光义病好后，赵匡胤再次前去看望，并赏赐龙凤毯褥。不久，又召光义到宫中宴饮，光义醉，不能乘马，赵匡胤亲自将其送回府中，并亲手为弟弟将被角掖好。赵匡胤还跟左右近臣说：“晋王龙行虎步，且生时有异，必为太平天子，福德非吾所及也。”

这一年，赵匡胤也曾连续三次去皇弟光美家中看望。

尽管赵匡胤对弟弟光义百般爱护，但赵光义却在暗中培植党羽，对其兄的皇帝宝座垂涎三尺。在长达16年的开封尹任上，赵光义处心积虑地构筑自己的王朝，翅膀逐渐强硬起来。朝野内外到处是他的亲信与爪牙，就连赵匡胤的内侍头目王继恩也被赵光义收买过去。赵光义已经等不及赵匡胤正式传位，更不愿看到赵匡胤将皇位传给他人，于是，阴险奸诈的赵光义决定先下手为强。

机会是在十月十九日晚上降临的。当时，天阴沉沉的，似乎要下雪。赵光义的心更加阴沉，他得到赵匡胤召自己入宫饮酒的消息后，便开始行动。

赵光义先向医官程德玄要了一包上等毒药。在与赵匡胤饮酒当中，赵光义偷偷在酒中下毒。药性尚需在一个小时后才发作，赵光义依然故作轻松地与兄长拉着家常，但声音不由自主地有了异样。赵匡胤马上听了出来，哈哈大笑：“你怎么啦，是不是想到嗣位的事了?你认为我要授予谁?”赵光义赶紧伏地恭听圣命。赵匡胤却一言不发。赵光义呆了半晌，似乎醒悟到了什么，站起身来，将左右妃嫔内侍全部挥退，沉声说道：“上有密旨，任何人不得入内!”

赵匡胤显然没料到死神就在身边，他决定将这件大事先向光义透透风，过一段时间，自己实在不行了，再正式传位。

▲宋太祖赵匡胤像

时间不紧不慢地走着，天下起大雪，并刮起大风。

突然，外面的妃嫔内侍们听到皇帝的声音，有点嘶哑，似乎还很痛苦。但众人不敢擅自入内。声音断断续续，若有若无，但被风声淹没了，一点也听不清楚。人们在外面远远窥视宫殿，只见里面烛光摇曳，晋王赵光义的身影不时闪动，或前或后或退或避。不一会儿，只见赵匡胤拿起一柄玉斧，连连戳地，接着便是一声大喊：“你……你……好自为之!”然后，殿内便一点声音也没有了。

雪下得更猛了，好象要吞噬整个世界，妃嫔内侍们感到无比的害怕，赵匡胤那一声大喊，依然回荡在众人耳边，并且好象在永远地回荡，回荡……

一秒钟，两秒钟……此时的每一点时间都是如此漫长，众人在等待中备受煎熬。

寝殿之门终于打开，赵光义像一个幽灵似地站在雪地里，他脸色惨白，仿佛没有一点血色。他的目光冷冷地掠过每一个人的脸上，众人仿佛被刀割一般，又疼又怕，却大气不敢出一口。

赵光义终于说话了：“大行皇帝宾天了。”

他的眼睛最后落在皇后宋氏的脸上，宋氏一阵哆嗦，脱口说道：“我母子性命，都托付给官家了。”

官家，那就是皇帝!

赵光义一听这个字眼，惨白的脸上顿时有了血色，他的眼睛里掩饰不住兴奋的喜悦。直到此时，他才感觉到，应该将戏演下去。

于是，他知道自己此时应该悲哀，应该落泪。他马上使自己进入新的角色，带着哭腔安慰宋氏：“共保富贵，勿忧也。”

第二种描述：

赵匡胤虽然年已五十，但因自幼习武，又善于保养，身体十分健康。只有一个坏毛病，那就是嗜酒，往往饮酒过量。他也因此而后悔，但总是改不过来。

开宝九年(976年)，对于赵匡胤来说，是一个好年限。正月，江南国主李煜赴京，南唐灭亡，使赵匡胤一统南方的希望变为现实。八月，赵匡胤派党进等人出兵北汉，捷报频频传来，看来，北汉亦最终要归于大宋的版图。以后的目标便是收复幽云十六州了。赵匡胤的心态仿佛更加年轻，步子更加稳健，他的目光永远注视着前方……

十月初六，赵匡胤幸西教场，检阅飞山军发机石演习；十月十七日，赵匡胤亲自处置彰义节度使张铎经济案；十月十九日夜，赵匡胤召弟弟赵光义入宫饮宴。

兄弟俩觥筹交错，谈笑风生，评论历代英雄豪杰，更感到踌躇满志，两人情谊浓浓，不知不觉间，几个时辰已过。赵匡胤的老毛病又犯了，一大杯一大杯地狂饮，而且不时劝酒。赵光义虽然年轻，但酒量不及其兄，实在支撑不住了，便一个劲地摆手。赵匡胤执意不肯放过，端起酒杯递到赵光义面前。赵光义身体已发软，一再起立，表示无力再饮。但赵匡胤仍是那么豪爽，到后来，干脆走到赵光义面前，与他较量酒量，并说：“别看你老哥这么大了，酒量不逊于你。”光义没法，又喝了几杯，觉得有点头晕，便晃晃悠悠地站起来。谁知腿肚子发软，身子一趔趄，差点摔倒，赶紧用手托在桌子上面，又东倒西歪地走了几步。赵匡胤看到光义如此情形，只好作罢。

已经到了三更，赵匡胤起身到窗口一看，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已下了满天的大雪。他感到非常兴奋，又似乎感到胸中十分憋闷，想要到外面清醒一下。于是，他推开门，顺手操起门边的一柄柱斧，试探雪下得多厚。他觉得全身都是力气，想要发泄一下，便举起柱斧，用力狠狠地戳向雪地。

等赵匡胤再回到屋内时，赵光义已酒醉难支。赵匡胤大声对弟弟说：“好自为之!好自为之!”说完，解带宽衣而寝，鼾声如雷。

是夜，赵光义留宿禁中，未返。将近五鼓时分，赵匡胤的鼾声停息下来，一点声音也没有了。不久，宫中传出丧音：太祖驾崩。

第三种描述：

有神降临在盖屋县张守真家中，自言道：“我乃天之尊神，号黑杀将军，是玉帝的辅佐。”此后，张守真每次斋戒祈请，神必降室中，且带着肃然之风，声若婴儿，只有张守真能听清神的言语。按其所说，能卜算祸福，往往灵验。张守真于是当了道士。

十月十八日，赵匡胤身惹小疾，召张守真至阙下。十九日，命内侍王继恩在建隆观设黄篆醮，令守真降神。守真身穿道服，闭目喃喃自语，到了半个时辰，果然出现风声，张守真蓦地睁开眼睛，以另外一种声音对赵匡胤说：“天上宫阙已成，五锁开。晋王有仁心。”然后，张守真便一言不发了，大概是黑杀将军已重返天庭。

赵匡胤听了张守真话语后，当晚召见晋王光义，摒退左右内侍，嘱托后事。人们只能在远处隐隐约约看到室内情景。只见烛影中的赵光义时或离席，若有所逊避之状。既而，赵匡胤以柱斧戳地，大声对光义说：“好为之。”

赵匡胤驾崩于万岁殿。当时夜已四鼓，宋皇后令内侍王继恩火速召秦王赵德芳进宫。

赵匡胤共有四个儿子，长子德秀、三子德林夭折，还余26岁的次子德昭，18岁的四子德芳，德昭是第一位皇后贺氏所生，德芳不知所出。有人说，赵德芳是宋皇后的儿子，所以宋皇后希望他能继任皇位。这一说法，纯属无稽之谈。当时，宋皇后年仅25岁，怎会有18岁的儿子。但为什么宋皇后不召年长的德昭而召德芳?自古以来，嗣位向来传长不传次。这也许另有内幕，不得而知。

谁知，王继恩也为自己考虑。他接到皇后命令后，匆匆出宫。然而，在宫门口，他突然停住了脚步。他显然想到了什么，在这个十字路口，他应该走向何方？

赵德芳既非长子，又无实权，很难当成皇帝。赵德昭也绝对难以与晋王光义抗衡。而且，皇帝为什么要在昨天晚上召见晋王?

王继恩心中一亮，毫不犹豫地直奔晋王赵光义的府邸。在府门前，王继恩遇到了先行赶来的左押衙、医官程德玄。

▲宋东京宫城示意图

王继恩诘问之。程德玄回答：“我在信陵坊住宿。夜里惊悸难眠，后来好不容易迷糊了一阵，却听见空中有人疾呼：‘晋王召!’我一下子被惊醒了，以为晋王有病，所以前来。”王继恩十分诧异，于是将赵匡胤驾崩之事简略告之，然后扣门而入。赵光义听说兄长猝亡，大惊。又见二人力促入宫，赵光义犹豫不决，说道：“我先与家人商量商量。”入内以后

久久不出。

王继恩急了，催促道：“请快点吧!时间一长，恐怕被他人所有!”

当时天下大雪，赵光义与王继恩步行入宫。宋皇后见王继恩返回，便问：“德芳来了吗?”王继恩道：“晋王至矣!”宋皇后一见赵光义，十分惊愕，但马上明白大势已去，其沉着聪明，也非常人可比，于是在瞬间的审时度势后，宋皇后遽呼赵光义为官家，并说：“吾母子之命，皆托于官家。”

▲宋代开封铁塔

赵光义见宋皇后如此识大体，赶紧说道：“共保富贵，勿忧也!”后来，赵光义对这位年轻的皇嫂待遇极好，先让其移居两宫，后又让迁居东宫，礼仪备至。

第四种描述：

赵匡胤未得志时，曾与一道士游于关河。那道土无名无姓，有时自称“混沌”，有时又称“真无”，没钱时便探囊取金，愈探愈出。两人聚在一起，经常剧饮无度。道士醉酒以后，喜欢歌“步虚”为戏，引其喉于杳冥间作清徵之声，时或一二句。随天风飘下，惟有赵匡胤能够听见，是“金猴虎头四，真龙得真位”句。

等道士酒醒以后，赵匡胤向其请教歌词的涵义，道土以“醉梦语，岂足凭耶”来搪塞。其实，这正是赵匡胤日后作皇帝的预言。

赵匡胤于猴年正月初四受禅登位后，那道士已失去踪迹。赵匡胤下令在全国到处查找，一直没有下落。

十六年后，即开宝九年(976年)，赵匡胤巡幸洛阳途中，忽见那道士醉坐于岸边树荫之下，笑着招呼赵匡胤道：“别来喜安。”

赵匡胤大喜，连忙命人将其引至后殿。生怕他再次隐遁，立即回宫与之相见。两人仍旧像昔日一样抵掌豪饮。

赵匡胤说道：“我一直想要见你，请教一事。无他，不知我寿命还有多少?”

道士已醉，眼睛发涩，含糊地说道：“那要看……今年十月二十日夜间的天气，若是晴空无云，则可延一纪。”

赵匡胤急问道：“那么，要是天阴或下雪呢?”

道土笑着回答：“不晴?不晴当速措置后事。”

第二天，赵匡胤将道士苦苦留住，遂住在后苑。苑吏们见其宿于树端鸟巢之中，数日后不知去向。

赵匡胤牢记道士所言。十月二十日夜，赵匡胤很早就登上太清阁观察天气。只见晴空明朗，星斗灿烂，赵匡胤非常高兴。但天有不测风云，突然间阴霾四起，天地陡变，大雪骤至。赵匡胤心中一沉，急忙走下楼阁，召开封尹赵光义速入宫中。

赵光义一到，赵匡胤便拉着他的手进大殿，摒退宦官宫妾，两人酌酒对饮。结果，宫人们远远看见在烛影之下，赵光义时或避席，有不可胜之状。等酒宴完毕，禁漏三鼓，殿下雪已数寸。赵匡胤拿起柱斧戳雪，对光义说：“好做，好做。”说完后便解带就寝，鼻息如雷。

是夕，赵光义留宿宫中。将近五鼓，在周围值班者寂无所闻的情况下，赵匡胤已溘然长逝。赵光义于是接受遗诏，在柩前即位。等到天明，赵光义登堂宣布遗诏，边哭泣边引近臣瞻仰赵匡胤圣体，只见其玉色莹然，如出汤沐，众人无不感慨。

第五种描述：

赵匡胤生病，在去世前一日，遣中使急召宰相赵普、卢多逊入宫。在病榻前接见二人。

赵匡胤说道：“吾知此病必不起，要见卿等无他，只因有数事没来得及吩咐。卿等将笔砚拿来，依吾言写下，身后切须行之，吾瞑目无恨也。”

等二人准备好以后，赵匡胤便开始口述，皆是济世安邦之道。

赵普等呜咽涕泣道：“此则谨依谟训而行之。然有一大事，未见陛下处置。”

赵匡胤问：“何事?”

赵普等说道：“储嗣未定，陛下倘有不讳，诸王中当立何人?”

赵匡胤道：“可立晋王。”

赵普等劝谏道：“陛下艰难创业，卒至升平，自己圣子当受命，未可议及昆弟也。臣等恐大事一去，卒不可还，陛下宜熟计之。”

赵匡胤回答：“吾上不忍违太后慈训，下为海内四方小康，思得长君以抚之，吾意已决矣，愿公等善为我辅晋王。”

接着，赵匡胤命人拿出宫中珠玉金器分赐二人，令其归第。次日，赵匡胤在长庆殿去世。后来，赵光义即位后，因闻听赵普等有此奏议，深为怨恨，于是将卢多逊贬死于崖州。赵普以女色取媚于禁中，才获得宽容。

此外还有许多传说。例如赵匡胤召道士陈抟入朝，询问寿命几何。还有更为荒唐的，说是赵匡胤生一背疽，苦痛的不得了，光义入视，突见有一女鬼，用手捶背，他便拿起柱斧，向鬼劈去，不意鬼竟闪避开去，那斧反落在疽上，疽破肉裂，赵匡胤忍痛不住，遂致昏厥，一命呜呼。

对于荒诞不经的传说，读者大可付之一笑。对尚有疑惑的，读者宜仔细思考，以索其真。我们还是先理清一下头绪，可以发现，虽然这一千古之谜永远不会有惟一的描述，但无论怎样变化，其核心紧紧围绕着赵匡胤的遗嘱，而赵匡胤的遗嘱就是确定谁是他的接班人。

人们最想知道的是，赵匡胤是否真正将皇位交给了他的弟弟赵光义，而不是他的儿子赵德芳。

为了弄清这一问题，我们有必要再了解与此密切相关的另一千古之谜——金匮之盟。

◎金匮之盟

“金匮之盟”的大意是这样的：

建隆二年(961年)六月，赵匡胤的母亲——皇太后杜氏患病，赵匡胤日夜服侍，不离左右。杜氏聪明有智度，曾与赵匡胤一起参决大政。临终前，她将宰相赵普也召进宫来，做个证明。

杜太后问赵匡胤：“你知道为什么能得天下吗？”

赵匡胤只顾呜咽哭泣，没有回答。

杜太后又说：“我自老死，哭也无益。我刚才问你以大事，为何只会哭泣?”

▲杜太后教育宋太祖

赵匡胤只得回答道：“这都是托祖考与太后的福德。”

太后摇摇头：“不然。是由于柴荣让幼儿主治天下，以致群心不附所致使。倘若周有长君，你安得至此？你死后，皇位应传与你弟，四海至广，能立长君，是社稷之福。”

赵匡胤顿首哭泣道：“怎敢不听太后教诲。”

太后又对赵普说：“汝记下吾言，不可违也。”

赵普于是在床前写下誓书，并在纸尾署上“臣普记”。赵匡胤将其书藏于金匮之中，命谨密宫人掌管。

如果这一盟誓确实存在，它就是赵匡胤的书面遗嘱，显然比口头遗嘱更有说服力。

不过，关于“金匮之盟”的叙述也有多种说法。

▲赵普像

其一，当事人不同。司马光在《涑水记闻》中称赵光义不在现场；真宗咸平元年(998年)重修的《太祖实录》说赵光义也参与顾命；《建隆遗事》则说赵光义和赵光美都一起聆听杜太后临终遗言；《续资治通鉴》的叙述中，当事人只有杜太后、赵匡胤和赵普。

其二，杜太后的遗言也不尽相同。《宋史·后妃传》中记载“将皇位传给你弟弟”。《涑水记闻》中记载“应当把帝位按次序传给你的两个弟弟及儿子”。《宋史记事本末》则说“应传位给光义，再由光义传给光美，光美传给德昭”。《续资治通鉴》则称“汝与光义皆吾所生，汝后当传位汝弟。四海至广，能立长君，社稷之福也”。

不同的记载给人们留下种种疑问，而“金匮之盟”本身又存在种种破绽。

(一)“金匮之盟”的时间是961年。杜太后临终时，赵匡胤年仅35岁，德昭11岁。杜太后难道希望赵匡胤早点死去吗？如果不是，何以有“不用幼儿而立长君”之语?若用常理推断，赵匡胤死时，儿子必已长大成人，岂能与柴氏幼子相提并论。杜氏的言语显然说不通。

不过，这一点似乎可用下列理由推翻：杜太后宠爱赵光义，但又不好找理由，所以故意说出这些话来，逼迫赵匡胤死后将皇位传给光义。

(二)大宋王朝建立刚刚一年，杜太后也不过刚从一个家庭妇女跃升为太后。如果说她有智谋，可以让人相信，但如果说杜太后干预政事，竟可以一手促成发生在她死后十多年的“皇位继承”这种王朝第一大事，就有点神乎其神了。

(三)出示“金匮之盟”的时间大有问题。为什么赵普不在赵光义初即位时出示，而是在太平兴国六年(981年)，在赵匡胤已死去五年，赵光义想要清除反对派时，赵普才出示秘密?难道说赵普疏忽了吗?与其这样说，还不如说赵普根本不知道“金匮之盟”是何等重要。这显然说不通。

“金匮之盟”出示前后，赵光义对赵普的态度大转弯也值得仔细推敲。

本来，赵普与赵光义为争权产生很大的矛盾。虽说赵普被罢相出镇河阳时，曾上书赵匡胤，说：“皇弟光义，忠孝兼全，外人谓臣轻议皇弟，臣怎敢出此?且与闻昭宪太后顾命，宁有贰心?知臣莫如君，愿赐昭鉴。”但这封奏书被赵匡胤藏于金匮之中，外人不能得知。它的公开面世是与“金匮之盟”一起出现的。那么，是不是赵普暗做手脚?

赵光义当皇帝后，对赵普的态度显然不怎么样。他曾对人说：“如果赵普还做宰相，朕不能坐皇位。”还说：“赵普向来与朕有不足，众人所知。”

但是，当赵普献上“金匮之盟”的厚礼，使赵光义之得位变得名正言顺后，赵光义马上改变态度，对赵普说：“人谁无过，朕不待五十，已尽知四十九年非矣。从今以后，才识卿忠。”

在太平兴国三年(978年)始修、五年(980年)成书的《太祖实录》(《旧录》)中只字不提“金匮之盟”。难道是史官们忘了吗?如果真的有，这样关乎一国命运的大事能被忘掉？后来，赵光义重修《太祖实录》，才在里面记载“金匮之盟”的内容。

赵光义即位之后，不过二个月，便迫不及待地改元为太平兴国元年。自古以来，新皇帝若非篡位，均以明年改元。赵光义为此付出了很大代价，他曾回顾道：“即位之始，览前王令典，睹五代弊政，以其习俗既久，乃革故鼎新，别作朝廷法度。于是远近腾口，咸以为非。至于二三大臣，皆旧德耆年，亦不能无异。朕执手坚固，靡以动摇，昼夜孜孜，勤行不怠。”

据《辽史·景宗本纪》记载：“宋主匡胤殂，其弟炅自立。遣使来告。”

遣派使者告诉邻国时，为什么不说“继位”而称“自立”？这又是对“金匮之盟”的一大否定。而这一否定又对“烛光斧影”的解惑不无启发。

“金匮之盟”是否是赵光义为巩固统治而与赵普商议的一个计谋？

◎真假难定

分析至此，我们依然无法肯定无疑地做出结论。

赵匡胤是否在遗嘱中将皇位传给了晋王赵光义？

《宋会要辑稿》中倒是记载了一份宋太祖传位遗诏：

修短有定期，死生有冥数。圣人达理，古无所逃。朕生长军戎，勤劳邦国，艰难险阻实备尝之。定天下之袄尘，成城中之大业，而焦劳成疾，弥国不瘳。言念亲贤，可付后事。皇弟晋王天钟睿哲，神授莫奇，自列王藩，愈彰厚德，授以神器，时惟长君，查于柩前即皇帝位。丧制以日易月，皇帝三日听政，十三日小祥，二十七日大祥，诸道节度观察防御团练使、刺史、知州等并不得辄离任赴阙，闻哀之日，所在军府三日出临释服。其余并委嗣君处分。更在将相协力，中外同心，共辅乃君，永光丕构。

这一遗嘱明显有造假的痕迹。所谓“晋王天钟睿哲，神授莫奇”，是赵光义有意为自己贴金，赵匡胤怎么会说这样的话。

熟悉赵匡胤的人，很容易就能了解到这位开国皇帝宽容、仁义、豪爽、不遮掩等很有个性色彩的特点。他虽然靠打仗得到了天下，但绝不像一般武夫那样滥杀无辜，相反，他的宽容大度远远超过了秦皇汉武乃至唐太宗。

当了皇帝后，赵匡胤一方面采取有效的措施稳定并壮大政权，另一方面想尽办法善意地解决一切矛盾，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开杀戒。

对于开国功臣，由于这些人仍掌握着大权，容易对皇帝的统治权造成威胁，赵匡胤便巧妙地摆了几个饭局，酒酣之际，开诚布公地让他们自动辞位，同时保证这些人及其子孙长保富贵。这便是有名的“杯酒释兵权”，谈笑间将君臣矛盾化解。

对于被击败的其他政权的统治者，赵匡胤虽然将他们俘获，但没有杀掉一人，相反，都将他们养了起来。尤其对南唐国主李煜，赵匡胤一方面以“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这一赤裸裸的理由发大军攻打南唐，另一方面又在李煜被俘后将其安置在京城，好吃好喝地对待，反映着赵匡胤虽霸气但坦荡厚道的性格。

赵匡胤甚至厚待以前曾歧视他的人，不咎既往地给予对方官职；他还在外出遇到行刺的情况下，继续保持着从容大度的心胸，不让追查凶手，这与秦始皇受到威胁后马上将周围的所有人都杀掉，形成鲜明的对比。

所以，对于自己从小看大的弟弟赵光义，赵匡胤始终非常爱护。当赵光义在陈桥兵变、雪夜定策等关系宋朝生死的大事上做出贡献后，赵匡胤更是将大权交给弟弟，封其为晋王，选其为自己帝位的接班人。所以，赵匡胤绝不会杀赵光义，而且也没打算改变主意将帝位传给自己越来越大的儿子。

赵匡胤晚年为了国家整体利益，曾打算迁都洛阳。此举可以有效地防御北方民族的威胁，但却削弱了赵光义的利益。赵光义常年在开封培植势力，已经盘根错节，蔚为大观。所以，赵光义反对迁都。以赵匡胤皇帝的权威及力量，如果硬要迁都，谁都拦不住。但最后，赵匡胤还是忍痛放弃了自己的主张。从这一点看，赵匡胤已将赵光义的利益放在自己之上，这不仅是一种深厚的兄弟感情，而且立足于赵光义将是下一任皇帝的立场之上。

倒是赵光义这个弟弟等不及了，他看着侄子一天天长大，可以按照传统名正言顺地继承赵匡胤的皇位时，着急了，于是与兄长发生了争执，甚至是他直接毒死了兄长（要知道，赵光义用毒是历史上有名的，后来他为了研制一种毒药，竟然拿李煜当试验品）。赵匡胤的皇后宋氏为什么在赵匡胤刚死就对赵光义说：“我母子性命，都托付给官家了。”这是她了解赵光义为人的自保策略。但她仍没能保住儿子的性命，赵光义最终杀害了自己的侄子。所以真实的历史中，根本没有评书中经常出现的手持上方宝剑可以上斩昏君的八贤王。

由此，我得出这样的结论：赵匡胤打算传位于赵光义，但没有立下明确的遗嘱。烛光斧影是真实的，但烛光斧影中的细节却无法判断真伪。至于“金匮之盟”，我倾向于杜老太太曾与赵匡胤有口头的约定，希望赵匡胤眷顾赵光义，但所谓“金匮之盟”却是虚造的。

当然，这都是我的一家之言，有待大家批评指正。

宋朝人朱弁在其笔记《曲洧旧闻·赵韩王直言》中记了一件相关事件，把它放在文末，供读者朋友们继续思考：

世传太祖将禅位于太宗（赵光义），独赵韩王密有所启。太祖以重违太母之约，不听。太宗即位，入卢多逊之言，怒甚，召至阙而诘之。韩王曰：“先帝若听臣言，则今日不睹圣明。然先帝已错，陛下不得再错。”太宗首肯者久之，韩王由是复用。

主要参考书目：

司马光：《资治通鉴》，岳麓书社，1990年。

徐松辑：《宋会要辑稿》，中华书局，1957年。

毕沅：《续资治通鉴》，岳麓书社，1992年。

朱弁：《曲洧旧闻》，中华书局，2002年。

张建安：《宋朝那个人赵匡胤》，陕西人民出版社，200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