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第三章 英明否?——汉武帝遗嘱解读

第三章 英明否?——汉武帝遗嘱解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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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皇帝的遗嘱中,有许多是有教育意义的。汉武帝有一份遗嘱,即便放到现在,也对当下那些浮躁的年轻人非常有用。这里面蕴涵着一个如何为人处世的道理。

甘肃玉门花海汉代烽燧遗址出土了一件七面棱形觚,前半部分是一篇诏书的抄件,有学者分析,这可能是汉武帝后元二年(前87年)二月的临终遗嘱之一。内容为:

制诏:皇大子,朕体不安,今将绝矣!与地合同,众(终)不复起。谨视皇天之笥(嗣),加曾(增)朕在,善禺(遇)百姓,赋敛以理;存贤近圣,必聚糈士;表教奉先,自致天子。胡孩(亥)自汜(圮),灭名绝纪。审察朕言,众(终)身毋失。苍苍之天不可得久视,堂堂之地不可得久履,道此绝矣!告后世及其孙子,忽忽锡锡,恐见故里;毋负天地,更亡更在;去如舍庐,下敦闾里;人固当死,慎毋敢佞。(转引自王子今所著《汉武英雄时代》,标点符号略有改动)

在这份遗嘱中,曾经不可一世的汉武帝言语谦逊,充满了对天地的敬畏及对人生的感慨,并以自己一生的经验,为后继者做出事业与人生的指导,不失为一篇千古佳作。

我先把它翻译成现代汉语:

皇太子,我的儿子,我已经身染重病,很快就要离你而去。我终究将与土地融合为一体,再也无法复活。

我想告诉你,你继承皇位后,一定要善待你的兄弟姐妹,要比我活着的时候还要好;

你一定要善良地对待百姓,向他们征收赋税时要遵循天理,不可以随意妄为;

你要保护并亲近圣贤的知识分子,要在自己身边聚拢起一大批擅长谋划的才士;

你要遵奉名教,躬行祖制;

你必须依靠自己的努力和才智,才可以做一个英明的天子。秦二世胡亥不仅把自己毁掉,而且把秦朝的祖业也毁掉了,这样的教训不能不汲取。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一定要好好琢磨我说的话,一定要遵循,终身不要丧失。

孩子,人终究是人,人终究要死。我们都一样。苍苍之天不可得久视,堂堂之地不可得久履,这就是自然的规律。我告诉你这些话以后,就将死去!

告诉后世及其孙子:忽忽锡锡,恐见故里;毋负天地,更亡更在;去如舍庐,下敦闾里;人固当死,慎毋敢佞。

最后一句话就像后世佛门中的偈语,令我不自觉地想起近世弘一法师的临终遗言:“君子之交,其淡如水;执象而求,咫尺千里;问余何适,廓尔忘言;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当然,汉武帝遗嘱与弘一遗言只是字数及形式上类似,其精神境界则完全不同。弘一法师作为佛门大师,临终时已完全出世,精神境界与自然融为一体,是无比纯净的;而汉武帝仍然是入世的,是对天道与人生命运的感慨,也是对以往过错的忏悔。

这种临终的深刻的忏悔,与我们印象中的汉武帝形成鲜明的对比。

汉朝初期,汉高祖、吕后、汉文帝、汉景帝等数代统治者都施行休养生息、无为而治的政策,使国力逐渐增强。汉武帝是汉景帝的儿子,公元前141年继承皇位时年仅十六岁,到公元前87年死为止,一共做了54年皇帝。他是一个雄才伟略的帝王,在实施一系列改革性措施后,率领汉王朝走向鼎盛。

人们习惯上将汉武帝与秦始皇并称。

秦始皇是我国历史上第一个建立中央集权帝国的统治者,但基础并不稳定,因此很快灭亡。项羽成就霸业后,一度恢复分封制,但消失得更快。刘邦建立汉朝后,内心里是希望加强中央集权的,但受社会条件的制约,不得不分封了一些有实力的异姓王。在刘邦有生之年,其主要任务之一就是设法将异姓王变为同姓王,但这样的变化并没有根本上形成中央政权强有力的集中,藩属国均拥有政治、军事、经济各方面高度的独立。所以,汉景帝时出现了七个藩属国的叛乱,经过激烈的军事斗争后,七国之乱平定。汉景帝取消了藩属国的独立权,将藩属国的行政权、官吏任免权收归中央,藩属王成为只征收租税而无其他实权的贵族。然而即便这样,中央集权制度仍没有完备地建立起来。汉武帝初即位时,执掌国家大权的是他的祖母窦太后,窦太后依然执行相对保守的治国政策,她是年轻的汉武帝无法逾越的山峰。直到六年后窦太后去世,汉武帝才真正施展自己宏伟的政治抱负。当丞相田蚡(汉武帝的舅舅)想要专权,大量推荐自己的亲信时,汉武帝冷冰冰地说:“你准备任用的官员都提完了么?我也打算用几个人呢?”此后,他便将一切大权掌握在自己手中,推行了非常张扬的个性化统治。他雷厉风行地采取“推恩令”政策,命令藩王们将封地传给继承王位的长子,必须划出一部分分给其他子弟做侯国,同时规定这些侯国将不再受藩王的领导,而直接由各地的郡管辖。这样一来,藩属国的土地越分越小,势力越来越弱,根本无法与中央对抗。汉武帝又陆续找借口剥夺了68人的王、侯爵位,使汉初郡国制带来的消极影响,至此完全消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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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文帝

汉武帝更进一步提高皇帝的威权:在朝中,以设置大司马、侍中、给事中等高级官员来分割丞相的权力;在宫中,以宦官为中书,行尚书之权,参与国家政治的决策事宜,形成“中朝”,分割并监视着以丞相为首的“外朝”;在中央,汉武帝设立中央常备军,先设立期门军、羽林军,选拔陇西、天水等六郡的“良家子”组成,后又训练阵亡将兵的子弟,称为羽林孤儿,形成了对皇帝绝对忠诚的中央军;在地方,汉武帝创设了刺史制度,将全国分为十三部,每部派一名刺史,代表中央行监察之责;在全国范围内,汉武帝极大地发展了选拔人才的“察举制度”,命令各级官吏保举贤良、方正、直言、极谏之士,听候甄别录用,并破格重用新阶层的知识分子,让他们加入到中央及地方官员的行列,有效地增强了中央集权统治。

经过一系列大刀阔斧的改革,在汉武帝时期,中央集权统治形成一整套完备的制度,真正地稳固起来。这是继秦始皇建立集权统治后最大的里程碑的发展,此后中国封建王朝的统治方式即定格于此。就这一意义来讲,人们将“秦皇汉武”并称,也是非常有道理的。

以上所说,只是汉武帝的主要成就之一。他在思想、经济、文化、军事各方面,都有着开创性的业绩。

秦始皇统治以来,法家、道家在政治上占主要位置,儒家则被统治者所忽视。刘邦算是一位重用过儒士的皇帝,但他对儒士们非常无礼,曾很流氓地把儒士们的帽子拿下来,往里面洒尿。儒士们不得不在很尴尬的位置谋发展。直到刘邦感到君臣间不能太没有界限,儒士们乘机为刘邦设立君臣礼节,让刘邦第一次真正感受到做皇帝那种至高无上的滋味时,儒士们的地位也才真正提高。但刘邦对儒家一直怀有戒心,之后的文帝、景帝,也以道家思想为根本,实施无为而治的政策。无为而治是一种相对保守的国策,适应当时相对薄弱的国民经济。其弱点是对国内的豪强无法进行强有力的控制,而对国外的匈奴则一味忍让。这种特色不符合汉武帝的强烈个性,也不符合已经开始繁荣的国家状态。因此,汉武帝一反清静无为的政治主张,采纳了儒生董仲舒的建议,“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使儒家思想一跃成为统治思想,儒学成为官学,只有受到儒家教育的人才可以入朝为官,而道家、法家等百家之言则被排斥在官学之外。儒家重礼节、重秩序,董仲舒所鼓吹的大一统思想,以及“三纲”(君为臣纲,夫为妻纲,父为子纲)道德观念,都促使汉武帝拥有更加至高无上的尊荣与权力,为汉武帝最大程度地专权提供了理论根据。汉武帝这样一变革,儒家成为中国两千多年封建统治的主导思想,一方面有利于思想的统一和国家的稳定,另一方面则禁锢了思想遏杀了民主衍生着腐败,儒家就这样在好与坏两方面,对中国历史产生最深远的影响。而汉武帝是造成这种局面的开创者。影响力如此之大,怎能不说汉武帝也是千古一帝呢?

经济上,汉武帝采纳孔仅、东郭咸阳的主张,将冶铁、煮盐这两件最关乎人民生活的项目收归官营,以此充实国家经济实力,加强国家的控制力。又采纳经济学家桑弘羊的建议,在中国历史上首次明确地采取宏观经济调控政策,在京师设平准官,各地设均输官,根据各地情况,由政府直接经营运输和贸易,以平稳物价。此外,汉武帝还在治理黄河、兴修水利、移民屯边等方方面面做出重要贡献,整个国家呈现繁荣富强的局面。

国家财物极大丰富,金钱积累到无法计算,国库充实到无法放下堆积如山的粮食。在这样的情况下,汉武帝在军事上也采取扩张政策。当年汉高帝刘邦曾被强大的匈奴骑兵围困,不得不采取屈辱的方式与匈奴和好;吕后专权时,匈奴首领冒顿专门提出侮辱性的要求,写信让已成为寡妇的吕后嫁给他,吕后在国内说一不二,自然气得要疯,但理智下来后,还是根据汉朝军事实力弱的现实,忍气吞声地给冒顿回信,委婉地拒绝了对方的要求。这种对匈奴的弱势态度一直延续到汉景帝。汉武帝对此很不甘心,他主动挑起了对匈奴的战争,先后派卫青、霍去病等人率领数十万大军,向西北方的匈奴发起连续的强大攻势,夺取了匈奴长期占领的肥美的河套地区,在那里设置了朔方、五原两个郡;又越过祁连山对匈奴猛烈进攻,使祁连山以北的大片土地(即现在甘肃省西北部河西走廊)成为汉王朝的领土。自此,汉朝与匈奴之间的攻守关系完全倒置,匈奴被迫向西北远徙,不再敢发动大规模的侵扰。除此之外,汉武帝又发动对南方、西南方、东北方向的军事攻击,使汉朝疆域空前扩张,奠定了以后王朝疆域的基本格局,直到1700年之后的清王朝才有所突破。

在文化与外交上,汉武帝时期也达到极盛。文学上,汉赋空前繁荣;外交上,历史上著名的张骞出使西域,极大地促进了中西文化的交流。

总而言之,汉武帝使汉王朝成为当时雄立于东方的世界级强国,他的极其张扬的个性色彩,不仅在中国历史上也在世界历史上写下浓重的一笔。以汉武帝这样的业绩与个性,令人很难想象他的临终遗嘱竟然如此谦逊、如此苍凉。

他教育儿子:要友善地对待亲人、百姓,要团结有才能的人士,要不辞劳苦地依靠自己的力量做一个英明的皇帝,不要张扬,要保守一些,遵奉名教,躬行祖制……这些话语简直与汉武帝霸气雄略的作风有云泥之别,令我们不禁想要探究产生这些变化的原因。

原来,一切都是双刃剑。

汉武帝多次发动的大规模战争虽然拓宽了王朝的疆域,但在不知约束的情况下,再充实的国库也会空虚,再富足的民力也会衰竭,民众产生普遍的厌战情绪;打仗需要财力支援,百姓被迫交纳苛捐杂税,需要人力,无数的将士因此死亡,无数的家庭因此破裂,民众陷入无尽的苦难;汉武帝还好大喜功,到处建造宫殿和皇家花园,使老百姓的生活雪上加霜;汉武帝又喜欢出巡,以此炫耀他的“文治武功”,并在出巡时到处修筑楼台亭阁,祈望神仙光顾,这无疑仍需要百姓负担;在出巡的路上,汉武帝还到处赏赐,单是公元前110年一次所费的上等绢帛即达百多万匹,很多地方官员因筹备供应不足而受到惩罚,有两个郡守甚至自杀谢罪,显示出汉武帝的残暴……这样长久下去,曾经很受百姓拥戴的汉武帝失去了民心,即便他的头上仍然笼罩着令百姓敬畏的神圣光环,但民不堪其苦,被迫起而反抗。于是,到汉武帝晚年,政局明显不稳,汉武帝本人终于意识到王朝的危机,他是个自视最高、最不服输的人物,所以仍在尽力维持。但后来,汉武帝发现,即便自己再努力,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国库是经过数代人的努力才充实起来的,一旦空虚,绝非短时间内补得起来。最后,为了稳定政局,汉武帝不得不有所反思。

对汉武帝打击最大的还是那场最严重的“政治动乱”——即“巫蛊之祸”。

“巫蛊之祸”与汉武帝的残暴、迷信密不可分。

极端的权力往往带来极端的腐败与极端的残酷。在权力无限扩张的情况下,汉武帝的残暴性格也与日俱增。

他制订了繁密而严酷的法令,重用酷吏,造成大量的冤案。

主管国家经济的部级官员颜异,只因对汉武帝制造白鹿皮币的政策表达了不同意见,即被汉武帝记在心中。酷吏张汤乘机落井下石,竟以荒唐的“腹诽”罪判处颜异死刑。所谓“腹诽”,就是虽然在行动上没有表现但在内心里诽谤。这当然是莫须有的罪名。

李陵、司马迁事件也是典型的例子。公元前99年,大将李陵奉命出征匈奴,率五千步兵深入戈壁,被匈奴八万骑兵打败。撤退过程中,李陵以远远低于匈奴的兵力,在极度困难的情况下多次重挫对手,但最终寡不敌众,被匈奴俘获,继而投降。李陵忠于汉朝,之所以假意投降,是因为他想仿效苏武故事,有所作为。但汉武帝听到李陵投降匈奴的消息后,大怒,马上召集臣属们开会。那些阿谀奉承的官员深怕得罪汉武帝,都顺着皇帝的心思指责李陵。担任太史职位的司马迁生性耿直,他深知李陵为人,对汉武帝说:“李陵非常爱护士兵,平日常以杀敌报国为最大愿望。这次虽不幸战败,但以不足五千人的步兵,深入沙漠与八万匈奴铁骑对抗,转战数百里,直至箭尽力竭,仍然冒白刃反击,其部下毫无二心,千古名将也不过如此。此次他虽然被俘,但曾力挫强敌,足以名垂天下。而且我相信,李陵忍辱投降,肯定另有计谋,要报效朝廷。”汉武帝早听得不耐烦了,马上露出残暴的一面,下令将李陵一家全部杀死,致使李陵无法再返汉地。司马迁也跟着受罪了。只因为说了几句心里话,汉武帝听得不高兴了,就要处死司马迁。司马迁的亲人愿倾家荡产为司马迁赎罪,汉武帝免除司马迁死刑,但残忍地转判司马迁腐刑。腐刑,就是将犯人的生殖器割除。这样,汉王朝最有名的大将及最有学问的知识分子,都受到汉武帝残酷的对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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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迁

李广利也是汉王朝最有名的大将之一,他在统帅大军出征的途中,突然听到皇帝竟以“诅咒”的罪名将他的妻子逮捕下狱。李广利知道自己回去后一定会被暴君诛杀,所以赶紧抛弃大军,只身投降匈奴。史学家柏杨称这一事件是“刘彻的残忍性格逼出来的国际笑柄”(《中国人史纲》)。

除残忍之外,晚年的汉武帝还非常迷信。他像秦始皇一样,狂热地追求长生不老之道。因此,方士大量地涌现出来,装神弄鬼。各种迷信的说法开始盛行。有位名叫栾大的方士欺骗汉武帝,说自己找到了长生不老之药,汉武帝激动无比,不仅为栾大封爵赏金,而且将自己的女儿长公主嫁给栾大。当骗局败露后,汉武帝腰斩了栾大,但求仙之心并未消除,反而更加疯狂,转而相信别的方士,并不断派人到深山大海找寻仙药。汉武帝迷失了自我。唐人李华有诗写道:

日照昆仑山,羽人披羽衣。

乘龙驾云雾,欲往心无违。

此山在西北,乃是神仙国。

灵气皆自然,求之不可得。

何为汉武帝,精意遍群山。

糜费巨万计,宫车终不还。

苍苍茂陵树,足以戒人间。

对汉武帝的迷信思想做了明确的讽刺。

其实,如果我们现在来分析,为什么秦皇汉武这些称得上最聪明的人却犯下迷信的低级错误?归结起来,是人的欲望决定的,以天下第一人的尊荣,在世间许多欲望都被满足的情况下,秦皇汉武免不了追求更高的东西。而皇帝被称为天子,皇权从一开始就与人类想象中的神权连在一起,以加强其统治。这本来是皇帝老儿们哄骗老百姓的。不料专政时间一长,他们耳朵里时时充斥着阿谀奉承的话,原本清醒的头脑变得膨胀了,于是骗人者变为被骗者。秦皇汉武都属此类。只是他们这样的被骗者,往往更加可怕,当迷信与独裁、残忍结合起来后,他们变得异常自我与自私,成了人间的魔鬼,不仅草菅百姓性命,而且也不放过自己的亲人。

刘据是汉武帝二十九岁时才有的长子,这在当时年龄算很大了。之前,汉武帝一定怀疑过自己的生育能力,所以一旦有了儿子,心情之兴奋无以言表,很快将刘据的母亲卫子夫立为皇后,将刘据立为太子,定其为皇位的接班人。然而,随着其他皇子的诞生,汉武帝对刘据的宠爱逐日减少,亲密交流的次数也越来越少。刘据渐渐成人,有了与父亲不同的政治主张,他的身边聚拢了一批能人智士,这都使汉武帝很不放心。皇权的独一性和排他性,使汉武帝对所有的人都充满了戒备。

尤其到了晚年后,皇权的交接自然而然地呈现在世人面前,变成一个敏感的问题。许多朝臣为自己以后考虑,比以往更露骨地接近未来的皇帝。这也是很正常的事。但汉武帝不愿意放弃自己的权力,他要追求长生不老,永远把持至高的权柄。于是,太子不期然地成为最能威胁汉武帝专权的人物。由于二人缺乏必要的交流,汉武帝对太子的戒备心理逐日增强,由“不放心”转化为 “怀疑”。而刘据对父皇的态度也因此变得战战兢兢。

矛盾在激化,偏偏又出现一个名叫江充的阴谋家,他与太子不和,深恐太子当皇帝后对自己不利,所以见汉武帝精神恍惚,经常生病,有意迎合汉武帝的迷信心理,说有人用“巫蛊术”作祟。

“巫蛊术”是一种迷信行为,就是将仇人的名字及生辰八字等信息写在一个桐木制成的木偶上,然后埋在地下加以诅咒,达到害人的目的。这种行为在西汉时很流行,汉武帝早年曾因“巫蛊案”废掉一个皇后,晚年也见过方士、女巫们以此行事,所以对江充的话深信不疑,当即令其彻底追查。江充有了皇帝给的尚方宝剑,马上兴风作浪起来。他们整人之前,总是事先派人暗中将木偶埋在那个人的住所,挖出以后自然大打出手。很快,“自京师、三辅连及郡、国,坐而死者前后数万人”,成为全国性的重大事件。有了这些铺垫以后,江充将矛头指向皇后和太子,在获得汉武帝批准的情况下深入长安皇宫到处挖掘。汉武帝当时住在长安城外的甘泉宫(今陕西淳化西北),江充不受任何约束,得以肆意地在皇宫里制造冤假错案。在皇后、太子宫掘地挖掘之后,江充趾高气扬地说:“在太子宫挖出很多木人,还有帛书,上面写了许多大逆不道的话;我要把这些情况上奏给皇帝。”太子一听,非常恐惧,他不甘心冤枉至死,于是迅速发兵,逮捕并杀死江充。江充是皇帝的特使,所以汉武帝将太子的这一行为视为对自己的反叛,亲自指挥大军攻击太子,太子兵败,逃出长安。汉武帝严令各地通缉。最后,卫皇后、太子刘据均被迫自杀,其家族除刘据之孙刘询被搭救外,全部无辜受害。此次事件被杀者多达数万,发生在汉王朝的统治中心,并如此惨烈,天昏地暗,血流成河,其影响所及更是动摇着汉帝国的民心。

当汉武帝经过多方调查,获知太子完全是被逼上绝路的,内心深处的父子之情被强烈地激发出来。他一直认为自己是最对的,但没想到竟亲手酿造了一场父子相残的悲剧,在无比后悔的情况下,他开始了人性的复苏,在刘据殉难的湖县修筑思子宫及望思台,同时反思自己多年来的所作所为。

征和四年(公元前89年),汉武帝最后一次到泰山封禅。祭天完毕后,汉武帝召集群臣,说:“朕即位以来,所为狂悖,使天下愁苦,不可追悔。自今事有伤害百姓、糜费天下者,悉罢之。”公开表达了自己的反悔之心,并表明以后要俭省节约,不再伤害天下百姓。

大鸿胪(官名)田千秋乘机劝谏:“方士言神仙者甚众,而无显功,臣请皆罢斥遣之!”

汉武帝点头:“大鸿胪所言甚是。”

于是将那些方士全部遣送回家。

之后,汉武帝常常对着群臣自叹:“以前我是那样的愚蠢,竟被方士们欺骗了。天下哪有什么神仙,都是妖妄骗人的。注意饮食,服些好药,也不过能减少疾病而已。”

同一年,有大臣建议在轮台(今新疆轮台东)屯兵种田,并将长城向西修筑,以扬国威。

此建议若放在以前,汉武帝肯定马上准许。但这一次,汉武帝拒绝了,并下达了历史上著名的“轮台诏书”。

“轮台诏书”是汉武帝向全国下发的公开检讨书,对以往好大喜功、劳民伤财的举措进行了深刻的反省,同时宣布:

当今务在禁苛暴,止擅赋,力本农,修马复令,以补缺、毋伐武备而已。(《资治通鉴》卷第二十二)

于是不再出兵,并封田千秋为富民侯,以表明“与民休息、思富养民”的心意。又重用擅长耕耘田器的赵过,让他将先进的生产工具普及下去,使百姓可以事半功倍地收获更多的粮食。

“轮台诏书”历来受到史家的赞扬。我们也可以设身处地地想一下,让一个自以为是的普通人反悔都是很不容易的,更何况让拥有绝对权力的皇帝反悔。那么,让雄才大略的皇帝反悔一定会难上加难,而让像汉武帝这样曾建立不世伟业的皇帝做检讨,那更是无法想象的。但汉武帝真那么做了,而且向普天之下公开检讨,这不能不说汉武帝真正反悔了,他不再张狂,开始实施新的治国方略。中国人向来重视“朝闻道,夕死可也”。只要悔过,就会受到人们的尊敬。所以,汉武帝的“轮台诏书”及其在生命的最后一年多时间所做的举措,使汉朝的百姓重新认识并拥护这位皇帝,整个王朝重新恢复了平衡。

返回头来,我们不妨重新看一下此文开头的那份临终遗嘱,就可以发现此遗嘱与“轮台诏书”一脉相连,是汉武帝发自内心的深沉的忏悔。

不过,政治斗争仍旧是非常残酷的。

汉武帝对民众产生悲悯之心,不等于他完全放弃暴力。

在生命的最后时光中,汉武帝想的最多的是皇帝接班人的事情。

汉武帝已老了,太子也死了,新的继承人没有了,这个位置是如此耀眼,而机会又在太子死后出现在众人眼前,怎能不牵动全国的政治神经,不引起激烈的斗争。

这种局面对整个王朝都是非常危险的。

汉武帝的第二个儿子刘旦,聪明、博学、有辩才,被封为燕王。他在兄长死后,急切地等着汉武帝立他为新太子。然而一年多过去后仍没有任何消息,刘旦沉不住气了,贸然上书请求皇帝让他入京宿卫。在最敏感的时候,刘旦此举等于向他父皇要权。汉武帝非常生气,将刘旦派来的使者斩杀,又以刘旦擅自窝藏亡命之徒为名,减少他的领地,削去良乡、安次、文安。

刘旦的弟弟广陵王刘胥,年龄也不小了,而且很有勇力,但也与刘旦一样没有法度,经常犯错,所以也不在汉武帝的考虑范围。

倒是小儿子刘弗陵,虽然只有七岁,但形体壮大,很聪明,汉武帝认为是个当皇帝的料,打算立他为皇位继承人。但考虑到他年龄太小,他的母亲也很年轻,所以犹豫不决。

最后,实在找不出比刘弗陵更合适的人选,汉武帝打定主意扶立刘弗陵。为了皇权的顺利交接与延续,汉武帝开始选择忠厚而且有能力辅佐刘弗陵成就大业的朝臣。

这需要高超的识别人才的能力——百年基业,成败在此一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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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光

经过多方考察,汉武帝最终选择了奉车都尉、光禄大夫霍光,他赐给霍光一副周公负成王的画,意思就是,你要像周朝周公辅佐成王那样尽心辅佐刘弗陵。接着,汉武帝做出一件令所有人都感到意外的事。他故意找茬责骂刘弗陵的母亲钩弋夫人。钩弋夫人聪明漂亮,深得汉武帝宠幸,汉武帝从来没对她发这么大的火。在皇帝的雷霆震怒下,钩弋夫人非常害怕,连连叩头请皇帝息怒。汉武帝似乎更加生气了,命令侍卫将钩弋夫人拖下去,交到掖庭牢狱。钩弋夫人不相信汉武帝会对她如此狠心,所以数次回头看汉武帝,眼光中充满了疑惑。汉武帝狠着心说:“别看了,你不能活!”马上将钩弋夫人赐死。汉武帝此举不仅钩弋夫人无法理解,所有的人都理解不了,都在想:“皇上怎么了?且立其子,何去其母乎?”汉武帝给了答案,说:“往古国家所以乱,由主少、母壮也。女主独居骄蹇,淫乱自恣,莫能禁也。汝不闻吕后邪!故不得不先去之也。”汉武帝是从汉王朝的稳定着眼,防止出现像吕后那样专权的局面,所以宁愿牺牲宠妃的性命。

后元二年(公元前87年)二月,70岁高龄的汉武帝病重,自知将不久于人世。霍光涕泣问道:“您如有意外,谁来继承皇位?”汉武帝回答:“你难道不明白我给你那副画的意思么?立少子,你行周公之事!”霍光叩头辞让,说:“臣不如金日磾!” 旁边的金日磾(di)赶紧说:“臣,外国人,不如霍光;而且那样做会使匈奴轻视汉朝。” 金日磾原本是匈奴休屠王的太子,后投降汉朝,所以有这样的言辞。汉武帝听后,默然不语。

几天后,汉武帝正式发下诏书:立刘弗陵为皇太子,拜霍光为大司马大将军、金日磾为车骑将军、上官桀为左将军,一起辅佐少主。命搜粟都尉桑弘羊为御史大夫。

这便是汉武帝最主要的遗嘱。

汉武帝为什么选择了霍光、金日磾和上官桀?

《资治通鉴》中给出这样的解释:

霍光出入禁闼二十余年,出则奉车,入侍左右,小心谨慎,未尝有过。为人沈静详审,每出入、下殿门,止进有常处,郎、仆射窃识视之,不失尺寸。

金日磾在上(上,指皇上)左右,目不忤视者数十年,赐出宫女,不敢近;上欲内其女后宫,不肯;其笃慎如此,上尤奇异之。日磾长子为帝弄儿,帝甚爱之。其后弄儿壮大,不谨,自殿下与宫人戏;日磾适见之,恶其淫乱,遂杀弄儿。上闻之,大怒,日磾顿首谢,具言所以杀弄儿状。上甚哀,为之泣;已而心敬日磾。

上官桀始以才力得幸,为未央厩令;上尝体不安,及愈,见马,马多瘦,上大怒曰:“今以我不复见马邪?”欲下吏。上官桀顿首道:“臣闻圣体不安,日夜忧惧,意诚不在马。”言未卒,泣数行下。上以为爱己,由是亲近,为侍中,稍迁至太仆。

三人皆上素所爱信者,故特举之,授以后事。

由此看来,霍光、金日磾、上官桀都是汉武帝多年来的亲信,是经过时间考验的。

选择霍光,是看重他的稳——即“沈静详审”,还有他的“礼”——即“二十余年未尝有过”,有持之以恒的韧劲。

选择金日磾,除看重他知礼外,更看重他的忠诚——见到儿子与宫女调情,认为儿子触犯了皇家的规矩,为维护皇家的尊严,亲手杀死儿子。

选择上官桀,既认为他有才华和能力,又因为他很忠于自己。

当然这只是司马光笔下的历史。论其原因,肯定还有别的。起码,以治理国家的能力,这三个人都足以称得上栋梁之才,否则不会入汉武帝的法眼。

三人之外,汉武帝还安排了桑弘羊。桑弘羊是历史上有名的经济学家,因其卓著的理财能力得到汉武帝的亲睐,所以也将他算在顾命大臣之列。

在这一最重要的遗嘱中,汉武帝确立了汉王朝的下一届领导班子。他虽然将最主要的权力交给了霍光,但同时安排另外三人加以制约,称得上考虑周详。不过,这只是历代皇帝们惯用的平衡之术,称不上什么高明。

而要判断这一遗嘱到底是否英明?还需要后面的历史加以检验。

历史证明,选择霍光是很正确的。他忠于汉武帝的遗嘱,忠心辅佐汉昭帝刘弗陵,后来又在昭帝死后扶立汉宣帝,在其长达二十年的执政时间里,始终稳定地掌控着大局,及时发现并打垮了燕王刘旦想要篡夺皇位的企图,继续执行汉武帝晚年所定的“轻徭薄税、与民休息”的政策,使整个王朝的经济发展,人民安定。

金日磾在汉武帝死后不久即病逝,这是汉武帝没有料到的,因其没来得及在后来的重大事件中发挥作用(好的或者坏的),所以无从证明汉武帝的这一选择是对是错。

对上官桀、桑弘羊的选择,显然是汉武帝的败笔。这两位顾命大臣很快忘记了汉武帝的遗嘱,与燕王刘旦勾结,阴谋杀死霍光并废掉昭帝,因失败遭到灭族之祸。

将小儿子刘弗陵立为接班人,这一选择应该是对的。刘弗陵初当皇帝时,年龄虽小,但很有主见。在上官桀等人诬陷霍光而霍光惶恐不安的时候,刘弗陵非常准确地识别真伪,下令:“大将军霍光忠臣,先帝所属以辅朕身,敢有毁者坐之。”有力地支持和保护了霍光,并客观上促成霍光始终忠诚如一的重要条件。

刘弗陵统治期间,政局稳定,社会繁荣。他与下一代汉宣帝的统治时期,被史家称为“昭宣中兴”。

整体来说,汉武帝的遗嘱是成功的。但我觉得,他对后事的安排还称不上英明。他的预见性根本无法与先祖刘邦相比,他考虑的周详程度也远远逊色于后世的唐太宗。

主要参考书目:

[宋]司马光:《资治通鉴》,岳麓书社1990年5月第1版。

[汉]班固:《汉书》,中华书局2007年8月第1版。

王子今:《汉武英雄时代》,中华书局2005年8月第1版。

柏杨:《中国人史纲》,中国友谊出版公司1998年1月第1版。

[英]崔瑞德 鲁惟一编:《剑桥中国秦汉史》,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年2月第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