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思想内容自己运动的客观性

辩证法理论之所以声誉不佳，其根本原因是形式化、经验化的辩证法缺少确定性，亦即缺少客观性。把辩证法理论形式化，就避免不了主观任意的使用，就可能走向诡辩论，从而被人们嘲讽为“变戏法”。把辩证法理论经验化、表象化，就会被生动流变的表象支配思想，而无法获得思想的确定性，用列宁的说法就是被经验中的矛盾所支配而无法把握矛盾本身。所以，要重新恢复辩证法的理论威信，就必须使辩证法理论真正具有确定性和客观性的基础。这就使我们不得不回到黑格尔。

黑格尔的全部哲学体系是建立在对思想客观性进行考察的基础上的，他在《小逻辑》中分别考察了思想对客观性的三种态度，认为以往哲学都不足以为思想提供坚实的客观性基础。他的绝对唯心主义作为彻底的客观唯心主义，也许比以往任何哲学理论都更加自觉地强调了客观性的原则，而这正是唯物主义地改造黑格尔哲学、吸取它的“合理内核”的真正基础。

黑格尔辩证法的客观性原则，首先在于它把思想内容的自己运动同时看做世界或存在的自己运动，这就是著名的思存同一性原则。黑格尔关于思维与存在同一的命题，确实是一个绝对唯心主义的命题，它从思维把握、规定存在的思想路线出发，把世界、存在看做思维的规定，套用维特根斯坦的说法就是思维规定的界限是世界的界限，没有思维规定的存在就是纯存在，就是无。在这样的意义上，黑格尔哲学与他批评的康德的批判哲学一样，仍然是属人世界的哲学、人本主义哲学或主观主义哲学，不依赖于思维规定的存在自身仍然在哲学的视野之外。在这里我们不讨论自在的客观存在这个哲学的最大难题，仅就黑格尔把思维规定看做存在自身规定的观点而言，他确实为思想的客观性提供了现实世界的标准。至于思维规定如何与存在自身相一致，为什么要把二者看做是服从同一规律的，黑格尔哲学(包括谢林哲学)也有深入的思考。最简单地说，哲学史、认识史、科学史等都证明思维规定对现实世界是充分有效的，从而康德哲学所造成的现象与物自体、人与自然的分裂是没有根据的，思维规定就是存在的自身规定，思想内容的运动就是存在自身的运动。

基于思存同一性的原则，黑格尔辩证法表现出最彻底的客观主义方法，这也是黑格尔哲学客观性原则最突出的表现。列宁在《哲学笔记》中摘录黑格尔的话“因为方法就是关于自己内容的内部自己运动的形式的意识”，并认为这“是对辩证法的很好的说明”。^[3]辩证法作为思想内容自己运动的真理，就是对思想内容自己运动中最普遍的形式的意识和自觉。如果说辩证法是一种思维形式、思维方式，那它就是内容的形式、内容的本质，是在思想内容自己运动中从内部生成的形式，而不是外在思想内容的主观形式。黑格尔强调要让思想沉入到事物自己运动的节奏中，要抛弃任何主观的形式和方法。在没有哲学上可主观使用的方法的意义上，辩证法就是无方法，就是彻底地按照思想内容自己运动的节奏而展开的客观思想。

沉入到思想内容自己运动的节奏中，才能发现思想内容自己运动的内在源泉、内在动力，才能使矛盾的思维法则获得客观性、确定性的基础。马克思曾经写道：“两个矛盾方面的共存、斗争以及融合成一个新范畴，就是辩证运动的实质。”^[4]马克思的这句话经常被人们引用来论证对立统一规律是辩证法的实质和核心，这固然没有错，但人们却没有深入思考马克思为什么把矛盾运动的结果说成是产生“新范畴”。人们对辩证法的许多误解都源于不懂得辩证法的矛盾概念说的是思想范畴运动的必然性，是恩格斯所说的到近代才发现的以概念的本性为研究基础的概念辩证法。经验表象的生动流变是直观的事实，人们不会在表象的层次上否定运动和发展。只有当人们用概念、范畴去规定表象时，才会出现知性思维和形而上学的僵死性、隔绝性，才有辩证法和形而上学的真实区分。黑格尔在评价康德哲学时，一方面肯定康德揭示了思维矛盾的必然性，另一方面批评康德的“温情主义”，即认为事物或思想内容不能有矛盾，矛盾只能是主观思维形式的问题，因此必须予以限定。黑格尔的重大功绩就是肯定了思想内容自身矛盾的必然性，论证了矛盾的客观性。矛盾既不是经验表象的冲突和运动，也不是主观思维形式的混乱和悖谬，而是思想内容、思维范畴展开自身的必然规律。马克思所说的“两个矛盾方面”是两个矛盾的思维规定，它们的共存斗争的结果只能是包含矛盾思维规定的“新范畴”。因此，辩证法的客观性不能用感性直观的经验加以论证，这样论证的辩证法只能是古代朴素辩证法；也不能作为单纯的思维形式法则予以推演，这样的辩证法只能是消极否定的辩证法；它只能是思想内容以及思想内容所规定的事物自身运动的矛盾进展。辩证法的确定性在于它的客观性，辩证思维的必然性和有效性在于概念、范畴水平上思想内容本身的矛盾本性。从根本上说，辩证法的确定性在于它是超越知性思维的哲学思维的确定性。

思想内容自身矛盾运动的客观性是基于思想自我否定、自我超越的必然性，而人们只能用思想去规定、把握存在，从而存在作为思想内容、客体作为主体就表现为无限的矛盾进展。黑格尔从思想、概念的辩证法猜测到了客观事物的辩证法，也可以说黑格尔的概念辩证法就是属人世界的辩证法。黑格尔使逻辑学与形而上学或世界观理论汇合了，思想内容的逻辑就是对人显现的客观世界的本质和规律。黑格尔在《逻辑学》中令人惊讶地说，事物是概念，事物是判断，事物是推理，等等，在常识看来这的确是极端的唯心主义说法，外在于人的客观事物如何具有思想或精神的属性呢？但也可以反过来说，概念、判断、推理等是以客观事物作为思想内容的，从而不再是抽象的思维形式，不再仅仅具有主观思维的意义。正是这种绝对的唯心主义最接近辩证唯物主义，所以，列宁在《哲学笔记》中评价黑格尔的《逻辑学》一书说：“在黑格尔这部最唯心的著作中，唯心主义最少，唯物主义最多。‘矛盾’，然而是事实！”^[5]把世界把握为思想，使思想具有世界的客观内容，黑格尔的唯心主义和辩证法的“合理内核”如此“矛盾”而又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从而批判地吸取其“合理内核”的哲学任务就不是一项简单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