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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马克思主义哲学说中国话
1.1.13.2 (二)清洗掉了形而上学的辩证法是什么

(二)清洗掉了形而上学的辩证法是什么

现代西方哲学对传统哲学的批判也包含着对传统辩证法理论和马克思主义辩证法的批判。波普尔指责辩证法既能解释合乎意料的情况,也能解释出乎意料的情况,因而不包含被证伪的风险,所以是无意义的形而上学;海德格尔谴责德国唯心主义辩证法对语言的遗忘,伽达默尔认为黑格尔的辩证法虽然是对实体本体论的消解,但仍把自我运动的绝对理念看做本体从而存在着本体论上的自我驯服;英美哲学家甚至把黑格尔哲学看做形而上学的典型形态,反叛黑格尔的哲学运动固然与当时新黑格尔主义在英美哲学中的巨大影响相关,但从根本上说却是对传统辩证法理论的目标、态度的批判和拒绝。詹姆斯诅咒那个“该死的绝对”,赖欣巴哈嘲讽黑格尔用“神秘的方式”说话,现代哲学后来的发展则更为明确地否定了辩证法无限理性的追求和绝对理性主义的态度。我认为,现代哲学对辩证法理论的批判既有合理之处又有其知性思维的局限性。就其合理之处说,传统辩证法理论并未完全脱离传统哲学的思维框架,辩证法长期被作为最高普遍性的客观知识,作为实体本体论的一种形态,作为一切知识的基础,这使辩证法成为超验意义上形而上学的一种理论形态,现代哲学拒斥形而上学,自然包括对这种辩证法理论的拒斥,形而上学的终结也同时是这种辩证法理论的终结。

需要特别指出的是,我们长期受传统哲学思维方式的影响,把马克思主义的辩证法也纳入传统形而上学的理解框架中。辩证法是关于整个世界一般发展规律的科学,辩证唯物论是一种自然本体论,辩证法是一切科学方法的基础,这些对辩证法的基本规定把辩证法定位在传统形而上学的格局中。我认为,把马克思主义辩证法与黑格尔辩证法的区别看做只是唯物和唯心的抽象对立,这是严重的误解。马克思主义哲学革命变革的实质是对传统哲学思维方式的扬弃,是对西方两千年形而上学的颠倒,而绝不仅仅是对黑格尔唯心主义辩证法的颠倒。以传统哲学的思维框架理解马克思主义的辩证法必然使其重新受到形而上学的污染,现代哲学对这样理解的辩证法的批判也自然有其合理之处。

真正的问题在于现代哲学对传统哲学的批判仍是以知性思维为基础的,它不可能在本来的意义上“扬弃”形而上学。所以,尽管它无数次宣告形而上学的终结,形而上学却依然存在,即便是论证充分、言之凿凿的形而上学弊端也不能彻底根除。原因在于这些反驳和论证仅仅基于知性的理由,而人的本性即有超验的思辨的理性要求,“正是因为它荒谬所以我才信仰”。这种悖论式的陈述恰恰表明,知性思维的明晰性和自然科学思维的确定性并不能完全驱除形而上学的神秘。要真正克服形而上学就必须在哲学思辨的理性层次上与其展开对话,辩证法作为思辨的逻辑和哲学的思维方式才能在信念和信仰的问题上取代形而上学。所以,经过现代哲学清洗的辩证法是对传统形而上学和现代西方哲学的双重超越。我认为,马克思以来的当代辩证法在其本来的意义上应当具有如下特点和形态。

首先,辩证法不是绝对真理的体系和最普遍的客观知识,而是探索真理的内涵逻辑。

现代哲学对传统哲学和辩证法的批判相对清晰地确定了哲学和科学的分界,也显示出辩证法作为哲学方法与实证科学方法的原则区别。黑格尔正确地领悟了哲学方法与知性思维和各门具体科学方法的区别,他强调哲学不能从别的学科借用现成的方法,因为哲学方法是一种绝对的方法、无限理性的方法,它要打破知性逻辑设定的认识界限,追问一切认识乃至世界可能的最高根据。黑格尔的辩证法作为不脱离思想内容的内涵逻辑,区别于传统的仅从思维形式和概念外延关系进行推理的形式逻辑,是一种关于真理的逻辑,即不仅考虑思想和命题的形式的真假,而且考虑其内容的真假,这就使他的辩证法与认识论乃至形而上学汇合了。从思想内容这个实质性的方面去思考真理问题,就必须回答思维与存在、主观与客观能否统一、如何统一这样一些超验的问题。黑格尔唯心主义地设定了思维和存在的同一性,并在对认识史的反思中揭示出思维与存在统一的基本逻辑环节,构建了一个绝对真理的哲学体系。人们对黑格尔的“绝对”存在很多误解,现代哲学更是把它看做完全荒谬的东西。其实,绝对真理只是关于绝对的真理,即关于一切相对认识终极基础的哲学真理;绝对真理不是客观知识,因为它已超越了主客二元区分的相对性;探索绝对的方法也不是实证科学方法,只能是思辨的哲学方法。辩证法作为辩证逻辑或内涵逻辑是哲学思考的逻辑,在思想的可靠性上,它同样是相对的、可错的。黑格尔哲学的根本错误在于把这种逻辑实体化、本体论化,从而把关于绝对的知识变成了绝对可靠的知识,并混淆了哲学知识与实证科学知识的界限,造成了客观知识形态的虚假外观。

辩证法理论研究长期存在的根本缺陷之一是用知性思维方式理解辩证法,不懂得辩证法作为内涵逻辑、认识论和哲学世界观三者统一的真实意义,或者把辩证法当做抽象的公式或形式外在地、主观地加以运用;或者把辩证法混同于实证知识,把它变成实例的总和,从而使辩证法庸俗化;或者把辩证法看做世界发展一般规律的最终认识,从而把辩证法绝对化、凝固化,成为形而上学的教条。问题的关键是要懂得辩证法知识与形式逻辑知识和实证科学知识的原则区别。把辩证法作为内涵逻辑、哲学逻辑或如列宁所说“资本论”的逻辑来对待,辩证法就是在思想内容自己的运动中反思它的逻辑规定,从而在哲学层次上把握思想对象,同时也把握思维规定自身的主客体统一的哲学知识。就这种知识指向的对象说,它是超验的、形上的、绝对的,而就它的反思程度、合理性程度说,它是历史的、可错的、相对的,所以我们说辩证法是关于绝对的相对真理。

其次,辩证法不是与人的价值态度无关的中性认识框架,而是一种人生态度和境界。

现代西方哲学通常是在传统哲学冒充实证科学的意义上拒斥形而上学,而不否定追问人生的意义和价值对于生活的意义,只是这种追问和沉思不能获得精密自然科学的可靠性。按照海德格尔的逻辑,科学认识只是人的一种存在方式,而且它已先行受到生活世界的情感定向,先于科学认识的前理解、前判断是更为基础性的东西。辩证法对认识基础的追寻同样达到了生存论或存在论的层次。就德国唯心主义辩证法说,自由是它的最高原则,实体本质上是一种伦理实体,就是黑格尔逻辑学繁难深奥的诸多环节,其实质也是使个体精神达到普遍精神从而使人崇高起来的精神教化的历程。德国唯心主义辩证法的失误之一,在于把这种伦理根据实体化,始终难免宗教创世说的痕迹。

马克思主义的辩证法是无产阶级解放的学说,对无产阶级生存状况和历史使命以及人类未来的思考是马克思主义创始人的根本关怀,使无产阶级由自在阶级转变为自为阶级,形成社会主体的阶级意识和人类意识进而实践地改造世界,是马克思主义辩证法的历史内容。辩证法不是对客观规律和历史必然性的被动反映,而是对无产阶级和人类发展的应当性、合理性的表达。就每个觉悟的共产主义者说,这种觉悟是精神的新生,人生境界的跃迁,是一种真诚的精神实践的辩证过程。辩证法作为一种超越的、生生不已的人生态度把人们带入真正的哲学境界。也许“境界”这个词很能准确地传达辩证法的真精神,在境界中没有主体与客体的二元区分,没有实体与属性的形而上学,它作为理念性和具象性的统一、超验性和经验性的统一,全面地显示着人们对人生意义的觉解和领悟,消融了实体本体论的理论形态。

最后,辩证法不是可以机械运用的现成工具,而是精神教化的实践、交往和对话的话语实践。

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都讲过辩证法是最好的劳动工具,是伟大的认识工具。但是如果以工具主义理性的态度理解和运用辩证法则背离了辩证法的本质精神。辩证法作为不脱离思想内容的内涵逻辑,就在思想内容自己运动的客观逻辑中,《资本论》的逻辑就是资本主义经济运动的逻辑。设想以某种普遍的辩证法范畴作为主观的思想工具外在地套用到经济事实上,这正是马克思批判的蒲鲁东的经济学方法。[2]辩证法确是劳动工具和认识工具,但却是通过长期的思辨训练而获得的整体思维方式,不能把它作为现成的物质性工具机械地运用。

现代哲学对工具理性和控制论思维方式的批判,呼唤着失落了的人文主义精神,它启示我们排除工具理性的影响,把辩证法作为人的自我理解和自身解放的学说。不论把辩证法看做内涵逻辑和哲学思维方式,还是把它看做人生态度和人生境界,它都不是具有知性确定性的客观知识。所以,学习和掌握辩证法也不同于学习实证知识,它需要漫长的精神教化的实践。要掌握辩证法的思维方式,就要破除知性思维的蔽障,而要破除这一蔽障又要改变极端功利主义或极端理想主义的人生态度和境界;反之,要达到辩证法的人生境界也同样需要克服知性思维的狭隘眼光。用中国儒家的说法是要发明本心的良知良能,用马克思主义的说法是要改造主观世界。

语言转向和生活世界的转向使现代西方哲学十分关注交往和对话的话语实践。按照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看法,物质生产实践是人类生存和发展的基础,也是人的本质力量自我确证和自我理解的基本形式,物质生产实践的辩证法是辩证法学说的核心内容。但是,生产实践和任何实践形式一样,是具有责任性的、伦理性的、交往性的,或者说是主体间性的,辩证法也是对话、言谈的话语实践。现代哲学揭示出交往的扭曲,话语系统中的权力因素,对话结构中的真诚、宽容和话语的斗争,这种复杂的矛盾结构也展示出在漫长的话语实践中人类获得更高同一性的可能性。和平与发展的世界主题使对话的辩证法不再仅仅是言谈论辩的技术,也不仅仅是启发、回忆和获得最高觉解的智慧追求,而且成为人类生存的基本样式。

总之,经过现代哲学冲击、清洗的辩证法,不再具有认识的特权、文化的特权,也不再具有最普遍的原理和最高真理的专断的权威,但它仍是人类自我理解和理解世界的有效方式,它不能直接具有经验的效准和经济的效益,却是人类精神自我批判、自我调节、自我升华从而走向崇高的伟大事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