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土族口头传统中的歌手

一、歌手及其歌唱生活

图26　作者与土族地区著名的民间艺人刘连德

在口头传统的传承和保存中，歌手的作用是不容忽视的，作为口头传统的主要继承人，他们的歌唱也与他们的生活息息相关。生存在西北地区的土族，历来有着能歌善舞的传统。他们喜欢用富有韵律的歌声来表达和进行交流，这就是为什么在土族的口传文学中韵文类的作品数量远远大于散文类的理由之一，而且许多作品既有散文类的叙事方式，同时也有韵文类的歌唱版本。

在土族地区，许多人家中如果能有擅长歌舞的“纳什锦”，那是一件无上荣耀的事情，他们认为这样能说会唱的人是“巴图尔”（土语，英雄的意思），尤其在年轻人的择偶过程中，如果一个小伙子很会唱动人的情歌，就会赢得许多姑娘的芳心。如果一个人连一首歌都不会唱，那是很丢人的事。

土族人在婚礼中有一个重要的内容是娘家和婆家歌手之间的对歌比赛，哪一家的歌手唱得好，就认为是很光荣的事情，否则就很没有情面。一般歌手也会把婚礼的场所当作自己展示才华的舞台。大通的土族还有一个乡俗，就是在对唱的过程中，赢的一方要将输的一方的衣服大襟给割去。在笔者的田野调查中就听到青海大通逊让乡的一位歌手给一家人当纳什锦去娶亲，结果在与女方家歌手对歌的时候，没能唱过人家，所以被人家把他的衣服大襟给割去了，这个歌手羞愧难当，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唱过歌。^[1]而唱歌唱得好的歌手一般在村子里很受人尊敬，人们在大小红白喜事上都愿意请他们去。他们除了能在各种仪式场合得到各种礼物以外，在村子里还享有较高的威信，有的时候还担当调节家庭矛盾、主持公道的角色。如果某人家庭中出了事，有诸如婆媳不合、子女不孝顺老人等矛盾的时候，这些歌手会被人请到家里，这位歌手则利用他的特长，给这家人讲上一段故事或者唱上一段有代表性的歌谣，往往能收到良好的效果。笔者2004年夏天在互助县采访青海著名民间艺人刘连德的时候，他就给我讲述了他的亲身经历，他说朝阳姓孙的一家，家里不合，一个家里支了三个锅头^[2]，后来就把他请去，因为他是著名的“曲儿将”^[3]，他去了以后就给这家人唱了两天，唱的时候同村的人都来听，唱到动情处，大家潸然泪下，最后他唱完了，一家人和好了，把三口锅拆了，合成一口锅了。这是发生在现实生活中的真人真事，说明“歌手”在人们生活中所起到的特殊作用。

土族的“歌唱”是多数人参与的活动，比如部分神话和叙事诗是两个人的对唱，而礼仪中的一些歌谣诸如情歌、婚礼歌、丧礼歌等则是多人的对唱或者合唱，在这样一种全民参与的歌唱传统中，一个优秀歌手的地位是显而易见的。

一般来说，一个优秀民间歌手的成长离不开他（她）所生长的生活环境，如果他所生长的家庭或者村落中有着善于歌唱的历史，那么在他们的成长过程中会潜移默化地继承这种传统。在笔者的调查了解中发现，一个优秀的歌手，他（她）的祖辈中肯定出过同样著名的歌手，像互助县的著名民间“曲儿将”刘连德，他的父亲刘长庆原本就是以“唱曲儿”为生的，而现在刘连德老人的几个儿子，虽然都在机关单位工作，但仍然对各种的“曲儿”是信手拈来，属于当代青年人中的佼佼者。还有大通地区的梅儿，一个婚礼中的“唱家”，经常把来娶亲的纳什锦们唱得无地自容，她的歌也是全部学自她的母亲和姑姑。由此可见家庭的传统对一个歌手的影响是巨大的。此外，地区文化传统对歌手的产生和成长也有着重要的影响，如果一个地区经常有歌会之类的活动举行，那么这个地方就盛产歌手。青海大通县青林乡是每年举办“祁家寺花儿会”的地方，青林乡的土族花儿歌手也是远近闻名。民间的口头传统是依赖民间文化场域而存在的，这种文化场域同时造就了优秀的歌手，而优秀的歌手又是口头传统的享用和传承者。

二、歌手在口头传统中的作用

“口头传统”这个词有两个含义。首先，它指的是一个过程，其次，它指的是这个过程的产物。因此，口头诗学关注的是传统、表演和文本这三个要素。传统可以被看作是一个历史演化的过程，表演是共时性的事象，而文本是传统和表演交互作用的结果。^[4]在土族这样一个只有语言没有文字的民族中，口头传统的传承是依靠口耳相传的形式进行，在此过程中，民间艺人或歌手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因为表演本身离不开“歌手”。这里的“艺人”和“歌手”的概念不是绝对的，这是一种广义上的概念，他不光包括专职的，以歌唱为生的人群，还包括普通的人们。他们在日常生活中虽然各自的身份不同，但在特定的场合中往往就以歌手的身份出现，这也是我们所关注的民俗场景与口头传统关系的原因之一。有学者提出“民间的叙事传统是在不断的讲述中丰富，每一次讲述就是一次创造，每一次记录就是保留这种传统创造的明证”。在土族口头文学的传承过程中，民间艺人或歌手的作用就显得越发突出了，因为很多优秀的作品依靠他们的口一代一代地传下去，他在演唱过程中还会有意识无意识地结合自己的生活经历，把自己的思想感情、生活态度等融入其中，从而进一步丰富口头传统的内容。他会根据现场的情况对他的表演进行改造，因为听众也是影响表演事件的重要原因之一，歌手会依据听众的反映不断地调整演唱的内容和长度，于是就完成了表演中的创造。

流行于甘肃天祝和青海互助、大通等不同地区的艺人所传唱的《祁家延西》版本都略有不同。这是因为口头传统本身的属性所决定的。对于口头的诗歌来说，创作和表演是同一时刻的两个方面；对于歌手来说，讲述或者歌唱的那一刻伴随着创造。“歌手的艺术较少体现在经由不断重复而实现的对古老程式的学习上，而更多地表现在一种能力上……他不是一个有意识逆传统惯例而动的人，而是传统的创造的艺术家”。^[5]像叙事诗《祁家延西》一样，众多的土族口头作品在流传发展过程中，是不断丰富和发展起来的，传唱这些作品的艺人在不断地表演过程中对其进行了再创作和加工。艺人通过听歌—学歌—唱歌的过程，完成对一种传统的继承，所以说在一个民族口头传统传承过程中，歌手或者艺人就担任了重要的角色。

【注释】

[1]见笔者2003年1月田野笔录，由张占荣讲述。

[2]注：指一家人立了三个锅灶，分别吃饭。

[3]青海方言，一般把家里唱的歌谣叫“曲儿”，歌手叫“曲儿将”。

[4]尹虎彬：《荷马与我们时代的故事歌手》，《文史精华》，2004年第3期（口头传统专集一）。

[5]［美］洛德著，尹虎彬译《故事的歌手》，中华书局，2004年，第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