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口头传统中的动物情结与生存意识
在土族现有的口头传承的语言形式中,不论是神话、故事、还是歌谣,都存在着大量的动物形象,这从一个方面反映出他们的动物情结和生存意识。
1.神性动物形象
在万物有灵思想的影响下,土族口头传承作品中的众多动物都具有非凡的神性。土族人认为这些动物都有着神力,能够帮助人类战胜困难。
蛙神崇拜:
在土族神话中,最鲜明的一个特色就是在宇宙的形成中,离不开“蛙”(蛤蟆)这样一种动物形象,虽然在各地流传的版本各有不同,但有一个共同的母题就是仙人制服了蛙,使其抱着泥土,形成了阳世。这种信仰在操蒙古语族的诸民族中也有类似的情节流传,实际上就是这些民族先民们最初的宇宙观,他们通过想象,以鳖(或)蛤蟆这样一个两栖动物作为承载物,将大地与水连接起来。[12]
在土族民间故事中,也有着“青蛙王子”或者是“蛙孩”的系列母题,在这些故事中,看似相貌丑陋的青蛙往往以主人公的形象出现,它不但心地善良,而且具有非凡的神力,能帮助穷苦的老奶奶或者他人过上幸福的生活,体现出人们对青蛙这样一种动物的喜爱。比如《老阿奶与蟒古斯》的故事中,当老阿奶的姑娘们都被蟒古斯吃掉后,在伤心回家的路上,遇见了喜鹊、鸭蛋等,同时还遇见了一只会说话的青蛙,它声称和其他几个小朋友一样也能帮助老阿奶,当时老阿奶很稀奇,因为这只青蛙居然也会讲话。第三天当蟒古斯来吃老阿奶时,藏在水缸中的这只青蛙乘蟒古斯喝水的时候,钻进它的肚子,使蟒古斯痛苦不已,为除掉这个坏蛋立下了汗马功劳。
还有《青蛙女婿》中的青蛙,他是从一个老阿奶的手指头里生出来的,并且具有与常人不一样的非凡神力,它最后凭借自己的神奇“本领”,娶到了土司的姑娘为媳妇,过上了美满的日子。这里的“青蛙”、“巴蛙”本身即是神的使者,联系土族日常生活中与蛙有关的崇拜习俗,口头传统中的各类蛙神应该是土族创世神话中“金蛤蟆”在民间的复活,再一次展示了“金蛤蟆”的民间形象。有学者经过考证,认为金蛙是流传在今土族中的最古老的图腾文化意向,而且“金蛙”不仅是古代北方鲜卑族的创世者之一,而且可以证明“金蛙”与鲜卑慕容有着直接的渊源关系。[13]
牛神崇拜:
牛作为农耕文化中不可或缺的动物,在土族人的生活中发挥着极其重要的作用,自然这种动物形象也成为土族口传文学中被崇拜的另一类动物对象。在土族的神话故事中,就出现了系列的“牛神”形象。《黄牛大力士下凡》中,由于黄牛大力士错传了天神的旨意,天神一怒之下踢掉了黄牛大力士的门牙,并惩罚它到人间用肩头拉犁养活人类。[14]在神话《唐德格玛——三岁娃娃种庄稼》中也讲述了主人公为了种庄稼,上天捉金龙和野牛都失败了,最后在滩里捉住了黄牛,才开始犁地,学会了种庄稼,这在某种程度上也证明土族人的牛神崇拜习俗。土族在历史发展过程中是由游牧逐渐转为农耕的生活方式,这种转变过程是艰辛的,在土族神话《唐德格玛——三岁娃娃种庄稼》中就讲述了学种庄稼的过程:
在很早的时候,我们这里还没有庄稼,有一个三岁的娃娃,为寻求生活的道路,东奔西跑,跑了不少的地方,走访了不少人,还是没有着落。有一天他走到一个白云漂浮,鲜花盛开的深山洼,发现一个香烟缭绕的石洞,石洞里住着一位须发银白的老人,他就是仙人爵勒丹迭。三岁娃娃欣喜若狂,急忙上前,恭恭敬敬地向爵勒丹迭行了礼,请教道:“智慧的仙人,我生活的道路在那里?”

图25 土族老人说唱《唐德格玛》(作者摄)
唐德格玛——
唐德格玛——
土族祖先的子孙,
唱一曲土族歌曲。
刚满三岁的尕娃,
生活的道路在那里?
爵勒丹迭慢慢睁开他智慧的眼睛,上下打量了三岁尕娃,便亲切地说:“你上蓝天,捉青龙,驾金犁,耕地做庄稼,是你生活的道路。”三岁尕娃叩别仙人爵勒丹迭,兴高采烈的回来,立即按仙人谕言去做。……
之后,三岁尕娃上蓝天捉金龙,结果失败了,上石山捉野牛也失败了,最后在平滩里捉住黄牛,才开始犁地,三岁娃娃从仙人那里得到种子,开始学种庄稼,可是刚开始庄稼长出来的时候,三岁娃娃很害怕,不停地去求教仙人,最终学会了种庄稼,并且收获了粮食,过上了幸福的日子。在这则神话中,三岁娃娃在某种程度上是早期土族人的一种形象化身,他从最初的害怕到征服黄牛以及和学种庄稼的过程实际上就是土族先民对农业的接受过程,即从游牧向农耕的生活方式的转化。
神鹏鸟崇拜:
在土族口头传统中,另一个具有神性的动物形象便是“大鹏神鸟”,在青海的互助部分土族地区,至今还遗存着一种关于大鹏鸟的信仰,他们把大鹏神鸟称为是“琼”或者“凤凰”。这种动物的鸟头是黄色的,头上的毛像牛角,两角之间有颗夜明珠,叫做“努柔”。在土族赞歌中唱道:“像地球般的东家有,像大鹏样的客人来,像大鹏努柔般地赞歌唱……”,“大鹏鸟儿的蛋,圆呀圆又圆,须弥宝山顶上造窝生了蛋……”土族问答歌中,也有很多关于大鹏鸟的问答,这些都是神鹏鸟信仰在口头传统中的遗留。
在上述各类动物形象中,有的属于“人生动物型”,就是具有神性的该动物是由人生出来的,而且母亲一般是多年未育的老奶奶等,比如《太平哥儿》中的主人公太平哥儿是观音菩萨下凡的化身,它化成了一只小白鸽,投胎到一个老奶奶家中,最后借助神力帮助天下的百姓脱离苦海。
还有一类属于“动物生人型”,在这类故事中,往往是一个动物,比如马、牛等动物生出一个人来,或者它投胎转世来报答人类。这类形象也是拥有善良的心地,能借助自己的神力帮助人类。像《黑马张三哥》、《老花公牛和阿吾》等。
还有叙事诗中出现的像《祁家延西》中天降的“神鹿”、“神鱼”,《格萨里》中的“赤兔马”和“哮天狗”等形象,同样具有某种神力,也常常在关键时候帮助善良的人们逃脱灾难。
在此值得一提的是,土族长诗《福羊之歌》中的福羊应该是土族人对“羊”这样一种动物崇拜的最经典写照。整个长诗通过长篇的繁复的修辞,对羊的各个部位以及羊的形成做出了宗教上的解释,在不停重复的语调中对羊进行了洋洋洒洒的赞美,其气势的恢宏,语言的优美,令人叹为观止。
2.人性动物形象
这是一类人格化的动物形象,这类动物虽然不具有神性,但其行为却完全被人格化了。它们和人一样有着喜怒哀乐、悲欢离合,分享着人类的共同情感。比如土族老人最喜欢给孩子讲的《花牛犊》、《白鹦哥》等。
在《花牛犊》中讲述了一只花牛犊布柔尤不听妈妈的话,到狼出没的地方吃草,结果妈妈被狼吃了的悲惨情景:布柔尤爬上高山看见“漆黑漆黑的是妈妈的毛,雪白雪白的是妈妈的骨,赤红赤红的是妈妈的血,绒黄绒黄的是妈妈的油”,“阿妈说着死去了,布柔尤喊着阿妈直嚎叫,它绕着阿妈尸首团团走,泪珠簌簌往下流”,主人公花牛犊的行为完全像一个小孩子。
《白鹦哥》中白鹦哥,它为了给生病的妈妈找樱桃吃,结果被三个姐妹抓住了,姐妹们给它食物,它却舍不得吃,要留着回去给母亲吃,等它回去时,母亲已经死了,于是,“万样的鸟儿都飞来,帮着白鹦哥来料理”,“啄木鸟哥哥当木匠,黑老鸹哥哥当和尚,瞎老鼠哥哥挖坟人,万样的鸟儿抬棺材”,这里众多的动物都和人一样施展着它们的才能,在白鹦哥妈妈的丧礼上扮演了各种角色,实际上都属于被人格化了的动物形象。
此类形象还出现在土族一系列动物寓言中,如《天狗和巴蛙》、《红毛狐狸》、《俊纳哥》等。这些形象和普通人一样,有善良勤快的,也有贪婪好吃的,还有爱吹牛的等等,从不同的角度反映了人世间不同类型人的性格特征,也总结出不少的生活经验和教训。
土族口传的语言作品中能有这么多动物的形象出现,不能不说是一大特点。在许多叙事文本中,牛、马、羊等动物出现的频率比较高,这是因为土族先民的生活是以游牧为主,牛羊对于一个游牧民族来说其重要性关系到他们的生存。至今土族人仍有养羊的爱好和习俗,几乎家家户户都精于养羊,且爱羊至深。他们把羊圈设在住房隔壁,人们到土族人家作客,主人忌讳客人数羊或在羊圈里大小便等。此外,土族先民也以善养能日行千里的“青海骢”而驰名中原。在这种文化背景下,这些叙事方式所体现出一种以游牧文化为特点的传统就不难理解了。
其次,土族口头传统的不同体裁中出现的这些动物形象不论大小,也不论是否具有神性,绝大多数都是以人类朋友的身份出现,而且往往在人类危难的时候,能够帮助人们战胜困难。这种人与动物和谐相处的画面,体现出土族人对动物的特殊情感,他们把动物和人类放在平等的地位去看待,想象动物和人一样的生活,这是他们对于自然中物种之间和谐相处的观念表达,同时也是基于游牧文化传统的根基下,土族人生存意识的良好体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