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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族口头传统与民俗文化
1.8.2 第二节 口头传统中的多元信仰特色

第二节 口头传统中的多元信仰特色

一、关于数字的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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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24 同仁地区土族在本村庙跟前“煨桑”(作者摄)

土族在日常生活中认为“三”是个吉祥的数字,土语把“三”叫“古然”,认为“三”代表佛、法、僧三宝,日、月、星三光,天、地、人三才。土族人在贵客临门的时候要“古然格吾”,意为“敬上三杯酒”,代表吉祥如意。在敬酒时,被敬的人端着酒杯先要用无名指沾着酒向空中弹三下,才能把酒喝下去,表示敬天、敬地、敬佛祖。在德高望重的老人去世以后,土族人最讲究的是给老人念一个“佛、法、神”同时在场的“三道大经”。这种对数字“三”的喜爱和崇拜在土族人的生活当中随处可见,同样从口传文学中出现的一系列与“三”相关的内容,我们也能将这种习俗得到证实:在土族的最著名的神话传说《唐德格玛——三岁娃娃种庄稼》中,给土族先民带来粮食种子、让他们学会农耕的主人公是个三岁的娃娃(古然纳斯布列)。这个三岁的娃娃在学会种庄稼的过程中,又是三次得到仙人的指点,最后成功。在神话《天地形成》中,女娲娘娘割下金蛤蟆的舌头补天,“三十三天才周全”。同样在民间故事中,一般是三兄弟系列故事最有特色,故事中的主人公也一般要经历三次考验或者磨难才能成功。不难看出,这类口头表达形式中数字“三”的特殊含义。

土族创世神话中曾发生三次大洪水,是三位大仙在鳖的肚子上造就了阳世。在人类起源和繁衍的神话中也是出现三位仙女,由这三位仙女生儿育女,才使阿克隆地方人丁兴旺。

土族人在重要的仪式中,将食品敬献给腾格里为最高礼仪,敬献时,将食物掐一些向空中抛洒三次,将酒用无名指沾一点点向空中弹三次。

在韵文体的土族叙事诗中,也存在着大量关于数字“三”的程式,比如在《福羊之歌》中,就是以“上中下三锅灶”开头的,接下来有“三位奶奶起纠葛”、“三条老狗生事端”、“三头老猪闹不和”;在后面的章 节分别叙述“金山螺山碧玉山”三座大山,“金海螺海碧玉海”三个海,“金树螺树碧玉树”三棵树;在羊的形成一章 中,是“三圣共造三只羊”,而且是“三滩中间有三海,三海里面有三山”,“三山形成有传说,三海形成有传说”;关于羊的描述分别是“无血三兄羊”、“无气三兄羊”、“无骨三兄羊”、“无肉三兄羊”、“无毛三兄羊”;而“羊的形成有三种”是“三城三门三钥开,三个海羊出三海”;在“寻迹”中“三个脚印令人疑”,“三粒黑粪令人疑”;在“宰羊”一章 中,是“三个瞎子也能看”、“三个瘸子也能走”、“三个没手也能抓”;说宰羊的人有三种,不宰羊的人也有三种,问答中一个歌手要回答“福羊不走三种路”、“福羊不喝三种水”、“福羊不吃三种草”、“福羊不卧三处地”。

如上所述,在通篇的诗行中,无论是描述,还是问答,都离不开以数字三为主的表达。如果说《福羊之歌》是带有神话色彩的叙事诗,那么在土族的另一首接近现实生活的英雄叙事诗中,同样也离不开关于数字“三”的程式:在祁延西出征前“三道帖子下来了,三道帖子双手接”;“三道帖子快如风,官怕三签不留情”;出征时,“妻妾下跪拜三拜”、“炮响三声兵马动”;离别时“上三次马来下三次马,劝妻妾不要太难心”;柴总兵在为难祁延西的时候“三天里黑河过不了,三天后提头来见我”;而“河里的波浪三尺高”,祁延西被困荒草滩,“把总管帮在营门外,三尺的宝剑出了鞘”……

除了像这样直接以包含数字“三”的表达方式外,还有主人公的行为往往也是以三次不同的行动完成的。[6]

土族人建房的时候喜欢三间小房子构成为一个大的开间,土族妇女的耳环也非常讲究,一般要三根或者九根银穗子。这种行为事实上也印证了他们对数字“三”以及三的倍数的崇拜。

还有一个值得一提的例子,就是民间故事《纳音得阿姑》中,在男主人公哥哥遭难的时候,是他们养的一匹三条腿的马“哀愁地向高山吼了三声,直接向土司城里奔去”,当三条腿马看到女主人公阿里姐被关在黑石牢中,也是“朝天啸了三声,吼声震得天摇地动,石牢的门被震开了。阿里姐冲出牢门,一把抓住马鬃,跳上马背,马飞也似的拖着阿里姐跑了”。在人们的常识中,一匹三条腿的马无论如何也不可能飞奔,可是偏偏在这个民间故事中,就是这样一匹只有三条腿的马儿,具有无比的神力,还要朝天“吼三声”,然后大显威风,救主人于困境中。由此可见,这里的“三”不仅仅是个简单的数字,它实际上象征着一种神秘的力量,是具有神话色彩的一种程式。同样的例子也出现在婚礼上作为祭祀仪式组成部分的歌谣演唱中,在民间故事《兰索》中,当描述到兰索要出嫁的时候,阿妈给兰索穿戴好,迎亲人把佛经、柏香、五谷、红灯等一件件表示吉祥的物品拿起来,唱到:

佛经在头上绕三绕

姑娘一世在福海里漂;

红灯在头上绕三绕,

儿孙也要把鸿运交;

一把柏香在头上绕三绕,

香飘千里日子好;

一把红筷子在头上绕三绕,

满山的树木用不了;

五谷在头上绕三绕,

粮食堆的满檐高;

五色红线在头上绕三绕,

线儿拉成幸福桥。

这里有一个固定的仪式就是要拿上各种代表吉祥的东西在将要出嫁的新娘头上“绕三绕”,既表达了为姑娘祈福的含义,也起到避邪的作用。因为土族婚礼中新娘上轿一般是在后半夜,他们认为这个时候也是各路鬼神容易出没的时候,为了防止鬼神冲撞新娘子,所以用佛经等用品在新娘头上绕三绕。这里的“三”再次表达了某种与宗教有关的象征意义。

所以,土族人不但对数字“三”有着特殊的情感,在口头流传的作品中也多以“三”为程式进行叙事和表演,这种以“三”为程式的传统被听众们所熟知,在每一次表演过程中,听众和歌手们共同享用着这种传统,并使其不断地发扬下去。同时也以这种程式化的方式,使这种传统浸染在所有的叙事方式中,构成了土族口头传统与众不同的民族性。

二、多种信仰并存的局面

作为世代流传于民间社会中的口头传统,一般与民间宗教、民俗仪式、岁时庆典、人生礼仪、祭祀法术等息息相关,它们往往就是起源于这些文化场域,并依赖这些文化场域而传播、流传、记忆,也因为这些文化场域的变迁、消亡而变迁和消亡。土族人在其历史发展过程中,先后受到藏传佛教、道教及汉地儒家文化的影响,加上原始信仰的萨满教,土族人的信仰呈现出一种多元的复杂局面。这种复杂的信仰心态在今天口头流传的各类叙事作品中均能找到踪迹。

祭“腾格里”(即祭天神)是土族原始崇拜的一种形式,他们认为“腾格里”能够护佑他们幸福地生活。在土族创世神话中讲:古人类“拿树叶遮掩五尺躯体,铺的却是花瓣和嫩枝。吃的是苦涩的山果野梨,喝的是清澈冰冷的泉水。”为了使人类摆脱困境,腾格里派来了罕木洛夏尔干桑。罕木洛夏尔干桑到了的荒芜的阿克隆后,遵照阿让雄吉喇嘛“没有人类,要使人丁兴旺;没有骡马,要使骡马成群;没有牧犬,要使牧犬成帮;没有绵羊,要使绵羊撒满草场;没有耕牛,要使耕牛膘肥体壮”的旨意,在那巍峨的高山之巅终日煨桑祈祷,祈祷万物之主腾格里,使阿克隆人畜兴旺。可见,他们所崇拜的腾格里,主宰宇宙万物,化育人类,决定一切吉凶祸福。至今土族中仍保留着祭腾格里的习俗,他们在年关节下、婚丧嫁娶、宗教仪式中,以食品敬献给腾格里为最高礼仪。[7]

仪式歌是伴随着民间礼俗和祀典等仪式而唱的歌。它产生于人们对自然力的威力尚不认识而对语言的力量又很崇拜的时候,即幻想用语言去打动神灵,用以祈福、免灾。土族的仪式歌中同样将这种多元信仰的特色也表现得淋漓尽致,比如在《拉隆罗》中唱道:

弯弯山道过垭壑,

垭壑鄂博用什么祭?

过去垭壑到山沟,

沟里经堂用什么祭?

走到川里有平滩,

滩里多本[8]用什么祭?

……

还有《西亚然》中:

(问)三垭壑里三鄂博,

鄂博之主是何人?

(答)鄂博之主是本布,西藏的本布[9]修下的。

……

这里的祭“鄂博”和祭“多本”是土族民间信仰中祭山神的活动,在土族仪式歌中经常会出现“鄂博”一词,而“本布(也称本本子)”则是土族原始苯教的念经人,体现出土族信仰原始宗教的遗迹。还有仪式歌中经常提到的“青龙”、“白虎”等,在一定程度上也反映了土族的图腾崇拜。此外,在土族创世神话中提到龙王的三位公主来到萨·札吾岭采花,最终在此落脚的叙述,也具有藏族地区曾流行的苯教色彩。因为龙神是苯教供奉的主要自然神祇,土族和藏族长期杂居,受藏族文化的影响较深。可见,民族文化的相互交流和影响,同时也渗透着复杂的宗教意识。[10]

道教也是土族群众的信仰之一,尤其在民和三川地区和大通等地的群众中较为盛行。以土族的叙事诗为例,有的体现出汉族信仰文化的特色,比如《太平哥儿》中主要形象是“玉皇大帝”、“观音菩萨”等,当人间有难的时候,是观音菩萨下凡拯救百姓于苦难。民和土族婚礼歌《人身包罗天地歌》中唱道“天有三光日月星,地有三光水火土,人有三光眼血发”,提到天地人一体的认识论,源于“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道教理论[11]。民和三川土族地区的神话传说中提到,一位天神在造就大地时,拿箭去射水生物鳖,他所处位置在东方,箭把是木,所以东方为木;箭头是铁,西方为金;鳖受箭伤,嘴里冒火,南方为火;鳖的屁股朝北撒了尿,北方为水;中方为土。这一解释中的五行学说因素,显然与这里传入的道教有直接关系。与此同时,道教中的“玉皇大帝”、“王母娘娘”等人物形象在土族的《上梁歌》等仪式歌中也有出现。在青海民和地区的纳顿法会上演唱的《喜神歌》和《二郎神传》也说明土族民间有“二郎神”崇拜习俗。

与此同时,许多藏传佛教中的宗教用品及人物形象也频频出现在各种仪式歌中,在婚礼歌《依姐》中唱道:

一部佛经的开首表吉祥,

手拿佛经着叫上你一声,

姑娘返回到娘家的时候,

百部佛经的首部你享受。

……

土族赞歌中也有这样的唱词:

上西藏寺院经堂里,

大象图案宝座上,

恩德活佛上方坐,

喇嘛僧徒四周拥,

是佛教昌盛的吉兆。

……

而叙事长诗《福羊之歌》中从“引子”到“圆满”,通篇洋溢着浓郁的藏传佛教气息,从而可以看出长诗在产生和发展过程中所受到的藏传佛教深厚的影响。由于佛教在他们心目中的神圣位置,史诗中也有许多佛教信仰习俗方面的描述,而且在土族创世神话内容里,佛教对他们的观念和生活同样具有支配作用。

实际上,流传至今的很多土族口头传统中,是这几种信仰同时存在于一个作品中,像英雄史诗《祁家延西》中主人公之一的祁夫人,在祁元帅出征之际,她“一拜上天玉皇帝,二拜四海海龙王,三拜列祖列宗来显应,叩求苍天庇佑我夫君”,祁夫人在夫君危难之际,出于无助的心情,既要求助于道教的神灵诸如“玉皇”、“龙王”等,又要求助于家神(列祖列宗),还要求助于苍天(原始图腾崇拜),这种复杂心情和行为的背后,体现出了土族人多元信仰的深厚传统。

以上,我们通过不同种类口承文学体裁的典型例子来说明多种宗教在土族人的信仰空间中并存的事实,实际上,从整个土族口头的传统来看,这种信仰上的特色几乎存在于每一种口头文学形式之中,成为土族文化中一道独特的风景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