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口头传统中的文化变迁
从一个民族口头流传的文学作品形式中能窥探到他们曾经经历过的生产生活方式,这是不容置疑的事实。因为一个民族在漫长的发展过程中,任何的生活方式形态都会在当时的口头作品中打下烙印,就比如一个时代的流行语就反映了那个时代的特色一样。随着时光的飞逝,许多物质形态的东西或许我们已经无处可寻,但是留在人们记忆中的故事、歌谣等意识形态的东西,随着一代代的口耳相传,却存活了下来。土族人自然也不例外,在他们中间讲述的故事也罢,传唱的歌谣也罢,不仅仅是现场的娱乐解闷,更多是对一种传统的延续。我们在仔细聆听和感受它们的时候,早期祖先们的生活方式就慢慢地在眼前展开而来。
一、游牧到农耕的文化变迁
物质民俗是人们日常生活的文化传承,每一个民族都有着独特的生活文化,而且这些生活文化的模式也不同程度地渗透到该民族的歌谣中。生活在青藏高原上的土族先民在早期是以游牧为生的,游牧经济的存在,为土族口承语言作品提供了丰富的创作源泉。历史上土族祖先吐谷浑与氐、羌人杂居,从事游牧,马牛羊驼数量甚多,精通骑射,尤其善于养马。据《魏书·吐谷浑传》载:“……吐谷浑尝得波斯马,放于海周,所生驹,号称龙种”,反映出吐谷浑不仅善于养马,而且拥有优良马群。
歌谣在产生之初,就和各种民俗生活有着十分密切的关系,就像郗慧民先生提出的“从客观表现上来看,民俗事项往往伴随着相应的歌谣;而一种歌谣也往往反映着一定的民俗事项”。[1]通过对土族歌谣的分析,我们就能真切地感受到他们这种游牧传统的生活方式。比如在婚礼歌《西买其瓦日瓦》中唱道:
犏乳牛的酥油,
“其汗霍尼”(白绵羊)的羊毛,
贴在额前的“西买”(长方形的酥油块),
吃在口里的肥油。
白青稞的炒面,
黑青稞的美酒。
……
这里的犏乳牛、其汗霍尼(白绵羊)、酥油都是土族游牧生活的体现,而白青稞的炒面和黑青稞的美酒则展现了生活在高原上的土族人民特有的饮食习俗。在另一首婚礼歌《依姐》中唱到:
一碗雪白的牛奶表象征,
手拿上牛奶碗叫上你一声,
当你返回娘家的时候,
百头犏牛的奶乳你享受。
一撮清香的茯茶表象征,
手拿上茯茶叫上你一声,
当你返回娘家的时候,
百封茯茶的头封你享受。
一撮纯白的羊毛表象征,
手拿上羊毛了叫上你一声
……
这首歌谣不但唱出了娘家人对出嫁姑娘的一片深情,同时也给人们展现了一幅鲜活的土族生活画面。和《依姐》中的“牛奶”、“茯茶”、“羊毛”一样,《召因什则》中提到的“哈达”、“毛毡”都是土族曾经的游牧生活方式在日常习俗中的生动体现。
综观土族口头的叙事作品,无论是散文体的神话、故事和传说,还是韵文体的歌谣、叙事诗等,都可以看到游牧生活的影子。在许多土族神话及民间故事中,有“打猎”、“射箭”、“赛马”等类型的母题;在远古神话《天地形成》中,有天神用箭射中怪兽或者蛤蟆,从而形成宇宙的解释。这个射箭的天神应该是早期土族人游牧生活中高度幻想化了的形象。还有民间故事中“莫日根”等形象,其实“莫日根”就是猎人的意思。此外,许多关于牛、羊等动物的故事以及歌颂这些动物的诗歌,尤其以《福羊之歌》为例,都反映出游牧文化对口头传统产生过程中的影响。
据史书记载,自汉至南北朝时期的几个世纪内,吐谷浑与中原王朝保持着“贡与赐”形式,一直保持着亲密关系。唐曾以弘化公主下嫁吐谷浑王诺曷钵,吐谷浑也组织200多人,驼、骡600匹的商队到中原进行民间贸易,以大批牛马换回杂彩丝绢。由于吐谷浑长期与中原交往,接受汉族文化,因而逐渐改善了初到青海时的纯游牧状态,促进了社会文化和农牧业的发展。[2]
由此可见,土族在历史上经历了游牧到农耕的生活方式的变迁,这种变迁带给土族人的影响是巨大的,现在许多地区的土族还以半农半牧为生,那种变化过程充满着痛苦。这种痛苦从土族著名的神话叙事诗《唐德格玛——三岁娃娃种庄稼》[3]中,就能明显地感受到。叙事诗中三岁的娃娃为了寻求生活的出路,上天去捉龙,下地去捉金牛,最后在仙人的指点下,驯服了牛开始耕地,并在仙人给了他一些种子后,开始学种庄稼,而这个学种庄稼的过程则是漫长的。笔者在田野调查中,搜集到互助县64岁的土族老人麻得良讲述了《唐德格玛——古然那斯布勒》[4]:
……
三岁娃问:“庄稼出来了,就像锥子一样,我害怕哩,怎么办?”
神回答:“庄稼就那么个长法,娃娃你甭害怕。”
过了些日子,三岁娃问:“庄稼叶子出来了,就像剪子一样,我害怕哩,怎么办?”
形式演唱的故事。
神回答:“庄稼就那么个长法,娃娃你甭害怕。”
过了些日子,三岁娃问:“庄稼骨节出来了,眼看着要折哩,我害怕哩,怎么办?”
神回答:“庄稼就那么个长法,娃娃你甭害怕。”
过了些日子,三岁娃问:“庄稼肚子长大了,娃娃我害怕哩,怎么办?”
神回答:“庄稼就那么个长法,娃娃你甭害怕,这里面生了籽了,是粮食。”
过了些日子……
三岁娃问:“庄稼穗穗出来者头勾下了,我害怕哩,怎么办?”
神回答:“庄稼就那么个长法,娃娃你甭害怕。”
……
在唱完这一段的时候,麻得良老人给我们说:“你知道为啥这个歌里这么详细地唱吗?那是粮食来得不容易啊,我们的祖先原来不会种粮食,就是这么家(注:青海方言,就这样的意思)学会的啊。”
神话《龙王入住西域》中也描绘了土族农耕的起源。而更多土族歌谣中用青稞等粮食祭祀的场景,都表现了以农为本的思想。虽然这些神话故事还有许多幻想的成分,但从中我们不难看出,主人公三岁娃娃是隐喻土族先民在进入农业经济之初尚处于幼年时代的形象。主人公所经历的所有磨难就是他们的生活方式从游牧到农耕的转变和曾经经历的艰辛过程在口头诗歌中留下的鲜明记忆。
二、复合文化的形成
土族在历史上经历了曲折的发展过程,期间受到河湟诸民族的影响,尤其是受藏、汉、蒙、回等民族文化的渗透,体现出三元结构的文化面貌,即由传统文化、汉文化、羌藏文化复合而成的一个文化系统。这种复合型的文化特色,也是构成口头传统的重要元素。
土族诸多的口头文学形式,在讲述或者演唱的时候,不同地区所用的语言形式是多样的。受汉族文化的影响,许多地区的土族除了操本民族语言外,在与其他民族交流的过程中,多使用汉语。所以在传统歌谣的演唱中,互助地区的情歌演唱多以土族语为主,而民和和大通地区的歌谣演唱一般用汉语。河湟诸民族有着唱“花儿”的传统,但是土族人在演唱的形式上却出现了非常有趣的现象。他们在“花儿”会上除了能用流利的汉语演唱各种曲令的花儿外,还衍生出一种同时用汉语和土语演唱的独具风格的“花儿”,叫做“风搅雪”。
蚂蚁虫儿两头大
xjiimdu ni narida hghaiwa
(译:当中里细得呀很哪)
你十七来我十八
daghuilo juriasa sainida hghuewa
(译:我俩人搭配上正好啊)
这种花儿在内容和形式上兼具“土汉”两种特色,曲调悠扬动听,令人叹为观止。
在民间叙事诗的讲述中,既有全部用汉语讲述的《太平哥儿》,也有用土语讲述的《拉仁布和且门索》,还有全部用藏语演唱的《福羊之歌》。土族英雄史诗《格萨尔》中,散文讲述部分全部用土语,而韵文部分的演唱全部用藏语。土族民间口头流传的众多作品拥有着多样的语言表达方式,表现出他们对外来文化的兼容,而且这种吸收是有选择和保留的,并不是全盘接受。这种口头传统中的语言特色其实就是近世土族文化复合型特色的表现。因为文化的交流,是人类文化发展中的正常现象,“正如高尔基在谈到民间故事流传问题时所说的‘借用并非任何时候都会发生歪曲,有时它会使好的民间故事锦上添花。古代民间故事的借用和用每一个种族、每一个民族、每一个阶级的特点,加以补充的过程,在理性文化和民间创作的发展中曾经起过重大的作用,这一点大概是毋庸置疑的’。”[5]长期以来,土族一直处于大分散、小聚居的格局,在各个地区和其他兄弟民族共生共存,和睦相处,因而文化之间的相互影响在所难免。很多地区的土族群众都能用汉语和土语两种语言进行交流,而且同仁等地区的土族人还精通藏语,土族寺院里的许多喇嘛、僧侣也用藏语著书立说。由土族活佛所著的《宗教流派镜史》等书,在国内外享有着很高的学术声誉,这也代表着土、藏两族文化交流频繁。
土族文化中还有古羌文化的遗存,因为古羌人有着“虎崇拜”的习俗,据史载青海黄南地区在古代是党项羌、吐谷浑活动的地域,所以同仁土族地区的傩舞“於菟舞”事实上就是古羌虎图腾崇拜的反映。土族口头文学和日常习俗中,关于“虎”的情节也随处可见。如在婚礼中讲究给娶亲人的身上涂抹上白色面粉,称之为“白虎送”等。
综上所述,土族人民在长期的生产实践和社会生活中所创作的各类优秀的口头文学形式,内容涉及生活的各个领域,作为口头上的一种传统,表现了风俗仪式、伦理观念等,从多方面展示了他们的审美情趣和文化追求,反映了土族人的社会生活。土族在历史发展过程形成的独特民族文化传统,通过各种各样的叙事方式保留在了口头的语言当中,而许多的叙事文本则用不同的手段保留了原始民众的生活方式以及变迁的遗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