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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上的故园
1.7.13 一枝红杏,仅仅一枝

一枝红杏,仅仅一枝

一天给学生讲宋人叶绍翁诗《游园不值》,上完课,有人问我:“老师,为什么不是一树红杏出墙来呢?”他强调了一个词语“一树”。听到这个问题,我心里一阵兴奋,显然这是一个有价值的问题,也恰恰是我想跟他们讲却又未找到的一个契机,并且“一树”这个词语的提出,很容易让人在对比中明白“一枝”的优势所在。

“一树”是一个整体概念,而“一枝”恰恰相反,是一树中的一个小部分。在常人的审美中,往往会有寻求完整的心愿。但很多时候面面俱到的完整感恰恰削弱了美感,在欣赏的过程中,我们的感官其实也需要一个聚焦点,否则注意力就很容易分散。当然一枝红杏只是一个小部分的显露,或者说她只是一个信号和征兆,而她背后是无法一下子看清楚的整树红杏和整个春天,那个整体在一枝红杏这里成了一个隐喻和象征。而隐喻和象征的揭开有赖于个人的想象,所以在这首诗歌里,一枝伸出墙头的红杏无疑为人们提供了想象整个春天的契机和可能,众所周知,想象的美丽在更多时候是现实的魅力所无法企及的。

这就是古人的高明之处,美感就是在留出的空白里靠我们的想象力来补充的。这点在传统中国画和书法里的留白中我们就能够看出来,中国书画里面讲究墨分五色:焦、浓、重、淡、清。清即是不着颜色的留白,所谓的留白就是将整张宣纸想象成一个整体,用墨的地方有画意,没有用墨,看似留空的地方也有画意,比如伸向空白的远山,比如来自空白的清流,这里面都藏着审美和想象的余地。那些无法用笔墨和线条穷尽的言外之意就是虚虚实实的空白呈现给我们的。

中国古诗讲究诗中有画,讲究意韵,画意的空白也带来了诗意的空白,于是必然会给读者的想象力留下转身的空间。而且我也常常认为那些看似微小的东西,那些细节透露出来的信息是最为动人的,比长篇累牍的叙说要好得多。“卖花担上,买得一枝春欲放”(李清照《减字木兰花》),唯其一枝,才更具吸引力。你会担心她的凋零,你会牵挂她每一片花瓣的绽放。如果是十枝,百枝,如果是“千朵万朵压枝低”呢?你会看到春天在一朵花的脸上慢慢衰老的痕迹吗?你会听到一枝花在昨夜的雨声里枯萎的声音吗?显然你看不到花作为个体的美丽。而千朵万朵的花已不再具备单独一枝花的个性和羞涩的笑脸了,因为她们细密的心跳没有谁会用心倾听。大家看到的只是她们聚合在一起的气势和涂抹成一大片的色彩。还有“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苏轼《惠崇〈春江晚景〉》),那才是春天的讯息啊,三两枝的桃花事先赶来,仿佛是来探路的。三两朵的桃花事先盛开,这样你才能感觉到春天的进程和它行走的脚步。春风一夜千树花呢?显然略去了那份期待春天的隐秘的心情了。“信断梅花,惆怅人何处?愁无语,野鸦烟树,一点斜阳暮”(张弘范《点绛唇》),一点斜阳,或许也只有一点,才能跟前面的野鸭烟树构成某种对比,也只是一点,才能在灰色的背景下,让无限的暮色和苍凉跃然纸上,一点斜阳写尽了满天暮色。还有辛弃疾在一首词中提到的:“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那种简约而又透着无限想象的情致就是在七八个星子和两三点急雨里透出来的。再比如姜白石的句子:“燕雁无心,太湖西畔过。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数峰清苦,那该是中国画里用很淡的水墨轻轻勾勒的寥寥几笔,但满心的愁苦就被带出来,且让我们的心里平添了些清雅之气,真正写出了带“闲”的愁。从审美的角度来说,姜白石显然比贺铸高明,后者说:“若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绪,梅子黄时雨。”尽管我对贺铸的这组句子推崇有加,但问题在于他写的是“闲”愁,在写“闲”愁和“清”苦上面,无疑他那企图无所不在的表述输给了姜白石的“轻描淡写”。

当然元人徐再思,这个曾经和我有着同一个祖先的人,显然为我的想法找到了更加美妙的注解:“一声梧叶一声秋,一点芭蕉一点愁。”这样的句子简直接近于精妙了。那一点点微小的信号,透露出了多少秋天的遐想和惆怅呢?

不过尽管没有亲戚关系,我还是以为许浑的两句诗是最绝妙的了:“淮南一叶下,自觉洞庭波。”这不单单是一种美感的呈现,那一片淮南叶上还暗藏着一些禅机和寓意。有一年秋天,有个朋友去安徽写生,回来后给我寄来一片树叶,上面就写着这两句诗。我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知道这两句诗的,当时为她选择的句子暗暗叫好,那样的句子写在那样的一片叶子上,一定是那个秋天里最美的一种组合。

一片秋叶,说尽千言万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