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泊者的言说

——读北岛《失败之书》

“醒来，远处公路上的汽车像划不着的火柴，在夜的边缘不断擦过。鸟嘀咕，若有若无，破晓时变得响亮。白天，大概由于空旷，声音含混而盲目，如同阳光的浊流。邻居的风铃响起。今年夏天，我独自留在家中，重新体验着前些年漂泊的孤独。一个学习孤独的人先得有双敏锐的耳朵。”

我顺手一翻就翻到了北岛的《夏天》，他的文字很轻易地打动了我，进入我的夏天，带来一丝清凉。我是从早春开始读《失败之书》的，有朋友来，看我案头放着《失败之书》，打趣道：“你又不失败，读它干吗？”我便向他推荐：北岛的散文写得真好，只有诗人的笔才能写出这样的文字。从早春到盛夏，一本两百来页的书，让我读了近半年，睡前总喜欢把它放到枕边，顺手拿来翻上几页，常常读得我忍俊不禁，会心一笑。放开书，安然睡去。我就是在那样的状态下读这本书的。

早些年，从没读到过北岛的散文，只读他的诗。他早年的诗有着一种英雄主义的激越，愤怒地向世界诘问。“在没有英雄的年代里/我只想做一个人。”“我不想安慰你/在颤抖的枫叶上写满关于春天的谎言。”这些铿锵的句子，让年轻的我血液沸腾。但翻开手头的散文集，你全然读不到早年的诗歌中那个年轻气盛的北岛，那些带有暴力倾向的词语和狂飙突进似的情怀在他的散文里荡然无存。你会读到一种中年人的心境，感觉像碰到了一个历经沧桑，正从异域归来的老朋友。有一个傍晚，你们都不再行色匆忙，而是心气平和地坐下来，说说那些异乡天空下的见闻，聊聊那些过往的人事。这是北岛散文给我的第一个印象。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散文往往是中年心态的折射，与荷尔蒙、血压及心跳等速度有关。就像一个下山的人，需要调节呼吸，放慢步伐。”这也使我明白这本书的书名为何叫“失败之书”，我想作者想表达的是一个人对成功不再过分期望，转而开始平心静气地面对生活中各样变故的状态。这样的状态大概是作者想借助这个书名向我们传达的吧？

一本能放在枕边读的书，仅有以上这些是不够的。在这本书中北岛其实并没有摆脱他骨子里的诗人气质。他的散文没有了早期诗歌中的激荡，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生命的沉潜和成熟的从容。但北岛的文字却还在闪亮地告诉我们：这样美妙的句式这样美好的章节只有诗人之手才能为之。他的文字有一种清新的跳跃的节奏，多为短句，明快而有力度。无论叙事、写景，还是回忆故人，你都能读到一种北岛特有的简洁和明净。故事常常是在行进的人事景物中展开的，然后又在一系列的动作中戛然而止。这样的开篇和结尾成了《失败之书》的特色：“飞机开始降落，我从窗口看见盐湖及沿岸切割成一块块不同颜色的土地……”“老太婆答道：‘关键是抓住好月亮。’出租车拐弯，和月亮分道扬镳，老太婆放下相机，吹起口哨。”（摘自《上帝的中国儿子》的开头和结尾）。“艾伦得意地对我说：‘看，这件西服五块钱，皮鞋三块，衬衣两块，领带一块，都是二手货，只有我的诗是一手的。’”（摘自《艾伦·金斯堡》的开头）。“凌晨六点，我塞进最后一个硬币，穿过大厅，迷了路，问服务员，才找到电梯。叮当一响，门关上，电梯上升。”（摘自《赌博记》的结尾）。北岛的大部分文字都是流动的，文章写完，意犹未尽。这样的句子会让你感觉到老朋友的爽直和率真。

当然说到老朋友，除了文字，书里讲述的那些异域天空下的人和事，倒也有着一张亲切的面孔。尽管陌生，但人与人的情意并不会有国籍与地域的阻隔。北岛在书中用中文为那些异国的诗人们画了一幅又一幅肖像，他们就像一首又一首诗歌那样固执可爱，耐人寻味，《失败之书》也可算得是一本诗人的心灵简史。

总之这是一本与漂泊和回忆有关的书，回忆是静止的，但漂泊是流动的。作者是在走了一段长路之后，把颠簸的心放平，然后将回忆拉开，像一个渔夫，在整理旧日的网，不同的是作者的网里有了异地的风尘、鲜活的潮声、阳光和一枚属于远方的红色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