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纸上的故园
1.7.7 重回晴耕雨读

重回晴耕雨读

——读韩少功《山南水北》

一个人在功成名就时,来了个转身,返回湖南老家八溪峒,开始了山村农民的耕作生活。这个人是韩少功。大约2000年开始,韩少功想到了隐居,想起过一种纯粹的农民生活。一年里,他春夏两季居住在山村,等到秋收后,返回海口,处理手头的事物性工作。韩少功形容这样的生活是:“春夏种豆南山,秋冬奔走红尘。”

他的隐居并非赋闲,而是重新做回农民。他在洞庭湖畔汨罗乡下辟出田地,种瓜点豆,种菜养鸡。他脱下城里衣裳,绾起裤管,就是一个地道农民。他六点晨起,扛上锄头下地,傍晚归来,和村人一道蹲在树荫下用饭。听晚风吹过门前的稻田,也听村庄口耳相传的故事。他白天耕作,晚上阅读和写作。六年时间,凝成一部《山南水北》。这是山村耕作生活的记录,韩少功用自己的亲历,把日子里的点滴感悟写下来。

《山南水北》里收录99篇文章,篇幅不长,大多随意。且有别于那种精致的乡村散文,不是轻描淡写里氤氲起一片乡情,而是散淡中透着一股地道的野味。若不是亲自下地,每天踩着泥巴,是写不出这类文字的。《山南水北》透过最近的视角呈现乡村的美:“下乡的一大收获,是看到很多特别的笑脸,天然而且多样。每一朵笑几乎都是爆出来的,爆在小店里,村路上,渡船上以及马帮里……我怀疑,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以后,我在镜中是否也会笑出南瓜或者石碾的味道,让自己大感陌生?”这是那个淳朴平易的乡村,不像城市那么规整,那么呆板和约束。“风平浪静之时,湖面不再是水波的拼凑,而是一块巨大的整体镜面,让人不知如何是好。你在水这边敲一敲,水那边似乎也会震动。你在水这边挠一挠,水那边似乎也会发痒。若是有一条小船压过来,压得水平线撑不住,镜面就可能倾斜甚至翘起——这种担心一度让我紧张。”“一声鹭鸣撒出去,树丛里就有数十只白鹭跃出,扑啦啦组成数十朵白光,在青山绿水中绽放和飞掠。”很动人的画面,显然不是光靠想象就能得来,作者是将心沉潜到山野里去了,在劳作之余,他张开聆听的耳朵,张开闲暇的眼睛。空落乡间,多少年未被人觉察的美,现在被一个从乡村出发多年后返回的人一一拾起,存放到自己的字里行间。

仅有美是不够的,《山南水北》还是一个现代人的反思,韩少功突然折回乡村,寻找乡土的根。这样的姿势唤醒了他骨子里的农耕情结。他看到的不仅是城市的浮躁和荒诞,在对比下,他更多地认识到了乡村生活的宁静之美,认识到了乡村的逻辑和哲学。那些人那些事,都不是浮光掠影,而是深深打到你心底。山村的生活,自己种植,获取粮食和蔬菜;自己收获,品尝汗水和甘甜。这样的日子,才有真切滋味。“将来有一天,我在弥留之际回想起这一辈子,会有一些感激的话涌到喉头……我还得深深地感谢那些牛——在农业机械实现以前,它们一直承受着人类粮食生产中最沉重的一份辛劳,在泥水里累得四肢颤抖,口吐白沫,目光凄凉,但仍在鞭影飞舞之下埋头拉犁向前。”

“我还会想起我伤害过的生命,包括一只老鼠,一条蛀虫,一只蚊子。它们就没有活下去的权利么?如果人类有权吞食其他动物和植物,为什么他们就命中注定没有?”一通《感谢》的话,让我们读得汗颜,一些看似简单的道理,却需要重新修正。这并不是谁都明白的,在山村你才会看到卑微生命透露的光芒,你才会看到那些低下的人和事,却有着自己不可撼动的威严。《山南水北》的动人,是将这种隐蔽的光亮重新呈现给我们,像擦亮一面蒙尘的镜子,让我们照见自身的局限和鄙薄,让我们看到现代生活正在逐日丢失的感动。

韩少功是一个本真的人,像《羊城晚报》的一位记者描述的那样:“面前的韩少功,虽然身上特意穿着唐装,却总有点不修边幅的痕迹,头发乱糟糟的,裤边一些尘土还没来得及掸去。别人跟他说话的时候,他总是带着天真、憨厚的笑意饶有兴致地看着对方……”在《山南水北》里你也能读到这样的性情,不事雕琢,耿直亲切,每篇文章都是亮堂堂的肺腑之言。

《山南水北》里还有很多山村的故事,作者用精到的笔触将其实录下来,很像一幅幅钢笔速写的风俗画,流畅的线条、黑白的画面,却藏着别具一格的风味。故事里的人,更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他们固守着宁静的田地和山林,也固守一种生活的法则,春耕秋收,上山下地,日月晨昏,这些都是山村最高法则。有些故事让我们忍俊不禁,也让我们读到智慧和敬畏。

晴耕雨读,对于饱食终日,又忙碌不停的都市人来说,已是一件久远的事了。尽管我们无法做出与韩少功相同的实践,但《山南水北》依然是一个难得的读本,沿着文字,我们被放逐的心灵可重返朴素山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