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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上的故园
1.5.13 手语

手语

手很沉默,但并非不说话。它只是习惯默默发言,习惯小声地求证。手的话语在更多时候,比滔滔不绝的辩护有力量。如果你是一个有心的人,你会发现手连接了内心,手的姿态是心的姿态,手的挥舞是心在指挥。

在汶川,在北川,在青川,在彭州,在什邡,在绵竹……在大地裹挟着灾难到达的每一个角落,都有嘴巴声嘶力竭地呼喊,都有眼睛绵延不绝地流泪。但你别忘记,那倒塌的废墟里,那万劫不复的尘土里,还有手的低语,还有手的哭泣,还有手的哀悼和呐喊。

有多少受难者的手,从废墟的一个小小缝隙中,摸索着探出头来,接近光明和干净的空气,它们在等待,等待一些熟悉的脚步响起。它们在等待,等待另外一些手,一些绵软的手,一些有热量的手,一些有力的手紧紧握住自己,让深陷的身体不再往下沉,让无望的等待获得清晰的回应。它们是地底下艰难探出头来的植物,如果获得救援,就像获得了阳光和雨露,它们才能回到地上,手指灵巧,继续牵引生活和梦想的针线。如果手的挣扎和呼喊没有得到另外一些手的回应,如果它们在角落里的话语没有人听见,那张开的手,就成了枯萎的植物。有些手得到了救赎,但更多的手,没有人看到它们无望的话语,它们只好在阴暗的角落里,完成最后一次无望的叙述,那位母亲,她写下的那条短信在千万人中流传,那是手的最后一次絮语,她的手指是如何颤抖着按下手机的按键的?我们无法得知。但每一个字都倾注着人世最饱满的爱,每一个字都带着让死神望而却步的温暖。她的孩子最后安然无恙,她的孩子长大后一定会读懂母亲写下的这行文字,一定会感觉到母亲的手在手机键盘上最后一次用的力,每一个指尖都在滴血,每一个指尖都连接着脉搏的律动。这样,这个劫后重生的孩子会有力气面对生命中所有的坎坷,她也会有勇气站到明亮的阳光里。而北川男生姜栋怀,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没有呼喊,而是用勉强可以活动的手,握住了一根瓦砾堆里的树枝,他用力在一张空白的纸上刻画下这样一行字:“姜栋怀,高中一年级一班。爸爸妈妈对不起,愿你们一定走好。”这时候,手将这个少年最后的愿望留在了人间,手的语言让这个早夭少年的名字见到了青冥的高天。还有一只手,我们无法找到它主人的名字,它伸出废墟,那被岩石敲打得满是血淤的残破的手掌,那一根根聚满紫血的手指,仍然紧紧握着一支笔,这只手的主人,在最后的时刻想到了什么?当生命被吞噬的一刹那间,他的手成了一个不屈的雕塑。废墟里一只紧攥着笔的手,让天地动容,它没有纸,没能够写下一个字,但显然它用自己不屈的姿态说出了所有言语,一只这样的手,仿佛是沙漠上死了千年却依然未曾倒塌的胡杨,用最后的坚强诠释灵魂的不死。

当然还有更多的手,在灾难的淫威面前讲述着生的可贵。当我们看到一位医生用自己宽大的手掌包住了孩子柔嫩的小手,那小手还满沾着尘土,但它现在已经像婴儿躺在了温暖的襁褓里,我们知道这是包容的力量;当我们看到一群年轻的志愿者,用自己的手将一个个新建的帐篷撑起来,那林立的手臂,多么像年轻的树林,我们知道这是希望的力量;当我们看到一群解放军,用自己的手臂将一个担架稳稳举过头顶,踏着满山的乱石毅然前行,我们知道这是拯救的力量;当我们看见,一个三岁的小男孩,被人从废墟里掏出来,他举起受伤的小手给那些救他的叔叔行了一个队礼,我们知道这是感恩的力量。

手,在危难时刻,我们用它挽起高山大河;在黑暗时刻,我们用它点亮满天星斗;在孤独时刻,我们用它紧紧握住同类的心跳。大爱无言,手不语,但手又默默地在天地间写下了多少敞亮的话?手就像那些从来不多言语的人,他们只用行动来告诉世界。

手说:灾难夺去春天,我们会在泥地上重新种下繁花;手说:大地塌陷,我们会在灰烬里重新开拓家园。手说:我们将抹去所有眼泪,撑开伞,把宁静的天空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