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式爱情

我怀念那些原味的东西，自家菜园里收割的青菜、自家地里刨出的土豆、手做的年糕、母亲一针一针打出来的毛衣，甚至野花、枯枝、一截老树桩。我喜欢这些朴素的事物散发出的朴素情味。当然，我也怀念旧式的爱情，怀念眼波暗转，衣袂轻提的情意传达，怀念独上兰舟，拍遍栏杆的绵长心思，怀念剪烛西窗，红袖添香的温暖和美。

老式的爱情，可让人怀念的东西很多。为一句话、一个窗前的剪影、一抹云彩，有人会停下，站成一棵树，一生不挪动步子。在旧日的时光里，人们用漫长的时间白头偕老，“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从两小无猜开始慢慢酝酿的爱情，肯定是一坛陈年好酒，陈年的酒无需急切启封，加入漫长时光，酒更醇。

近日翻阅《诗经》，再次为那些老式的爱情感动。《子衿》里的那个女子，站在城楼上翘首期盼，思念绵长，却没有说出来，她在默默等待，她说：“一日不见，如三月兮。”那时候没有手机可发一条直白的短信；也没有网络，可以打开电脑写一封邮件；也没有书信，甚至都没有鸿雁传书，当然她更不会跑去跟那个小伙子说“我想你了”，或者说“我爱你，就像老鼠爱大米”。她什么都不能做，旧日时光里，旧式的女子，她唯有思念，默默地思念，像静默的水莲思念洁白的月色，如深山里的一枝桃花思念春天。是的，她们唯有思念，唯有在自己内心里完成一次又一次对爱情的美丽想象。这样的爱情真是一口深井，平静的外表下面藏着波澜，藏着深不见底的念想。有一天，小小的心装不下这日渐泛滥的思念了，她们就在自家小小的院墙里踱步。但又怕万一自己的情郎在大街上出现，岂不是错过了一次遇见他的好机会？于是她登上城楼：“挑兮达兮，在城阙兮。”她站在城楼上一次又一次观望，果然她看见了那个小伙子，他不是在大街上来回轻捷地走动吗？瞧瞧，他的步履那么从容，那么无牵无挂，他走路时从不左顾右盼，他真的心无旁骛吗？这个傻小子啊，他都有空在大街上无所事事地游荡，可就是不来看我，甚至都不抬起头看一眼我所站的城楼。“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尽管我不好意思跑到你那里去，可你怎么连个口信也不捎来？

这是多么曲折的心思？小伙子终是不解风情，姑娘只好深陷思念里。这一天漫长得像一年，你看她都做了些什么事情啊？她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她一会儿走到大街上，一会儿走到城楼上，一会儿又踱回到自家院子里。她想看看意中人，见到了，可一回到家，又陷入了不为人知、无处诉说的想念。她想念他明媚的笑脸，想念他富有磁性的声音，想念他走路的样子、沉思的表情。当然更要命的是想念那一袭青色的身影，他总爱穿青色的衣服。“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现在，连洁净的青色衣领也成了思念的理由了，她想，也只有他的衣领才能那么洁净了。当然还有那佩挂玉石的绶带，也牵引着她的思念：“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爱情就是这样的吧？辛晓琪在歌中唱道：“想念你的笑，我想念你的外套，想念你白色袜子和你身上的味道。”强大的思念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细节任何一个角落，但我以为，《子衿》里那位女子的想念，又有别于辛晓琪歌里传达的想念，那毕竟是老式的想念，含蓄且不露声色，不像歌里面那般暧昧和芜杂。“文似看山不喜平”，老式的思念是一篇上好的文章，细微处千回百转、愁肠百结，却又能纯净朴实，不带丝毫脂粉味。

那时，人与人的情意质朴得令人羡慕。我们不妨将《诗经》翻到《郑风·女曰鸡鸣》那一页，来听听一对夫妻枕边的谈话。那是天将亮的时候，“女曰鸡鸣，士曰昧旦。”妻子说鸡开始叫了，丈夫回应说是啊，天是快亮了。“子兴视夜，明星有烂。”于是丈夫起来，往窗外看了看，看到了璀璨的启明星。他轻声对妻说：“将翱将翔，弋凫与雁。”我要出去打猎了，我会打回几只很肥的野鸭和大雁的，你可等我。“弋言加之，与子宜之。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妻子回答说：等你射中大雁和野鸭，我就把它们做成可口的菜肴，当然还得温一壶家酿的酒，我们一起慢慢地喝吧，一起慢慢地老去。这显然是一句诗意的话了，喝了一壶酒怎能就慢慢地老了？当然我想这是表达一种心愿吧？和爱人一起慢慢地喝着温酒，慢慢老去，该有多么好？但妻子没有就此打住，她说你一边喝酒，我还要为你弹一曲助助兴，“琴瑟在御，莫不静好”，这真正是安静美好了。

这是无意间听到的一次谈话，却为一份老式的爱情作了常新的注脚。透过三千年光阴，旧日的情意醇香依然，动人依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