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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上的故园
1.5.7 或者,回到故乡

或者,回到故乡

教孩子们读《松坊溪的冬天》,文章这样写道:

我曾经在松坊村住过好些日子。这是南方高山地带的一个小山村。

四面是山,是树林,是岩石。有两条山涧从东、西两面的山垄里流出来,在村前会合起来,又向南流去。这便是松坊溪。

这是一条多么好的溪涧。溪上有一座石桥。溪中有好多大溪石。那溪石多么好看,有的像一群小牛在饮水,有的像两只狮睡在岸边,有的像几只熊正准备走上岸来。

我常常被这样的句子打动,郭风的文字气韵节奏俱佳,但真正打动我的是他笔下那个村庄,松坊溪和我的故乡有多么相似,郭风那么贴切地向我描绘了这个村子,以至于我常常觉得他在描绘我的故乡。这么多年,我所有的文字历练面对故乡时却一点也发不出声音了。

我想这一定是有原因的,如同我们无法很好地向别人诉说自己一样,我们永远都无法更好地定义故乡。那个小小的山村,在很多年后,它之于我心灵的意义越来越清晰了。

故乡是一个人心灵的胎记,身在其中的人,一定是不会知道这些的。因了二十年的远离,因了时光堆积起的久远想念,故乡变得不平凡。

一个小小的村庄,后来就慢慢地筑到了心的一角:木屋、溪流、一块浣衣的石头、一棵年轻的栗子树、一束映山红、一群在草间踱步的母鸡,还有一只小狗怯生生的张望……

一声轻唤一次低语,都能让我驻足。

春天的五月,我踏上回故乡的旅程。我发现在翻飞的时光中,那个小村依然保有着原先的面容,像一个处变不惊的人。胆怯的是我,一个八岁离开,二十八岁回来的人。这个人成了这里最为匆忙的过客。他走到自家门口,走到祖父家门口,走到儿时伙伴家的门口,都没有人,已经没有亲切熟悉的身影了。可是我分明又没有走得太远,我觉得这个山村有很多东西都成了我生命中无法解开的渊源了。

我来到了那片自家的竹林里,那片竹林的一角,静静地躺着我的祖父。那个老头子是我一生都敬爱的人,现在他长眠在了地下。我在春光明媚的日子里来看他,他会不会感知到?但在暮春的阳光下,我可以听见竹子拔节的声音。那些已经蹿到半空中的竹笋,青色的身躯正从棕色的壳的包裹中挣脱出来。竹子挺拔而起的空中,是蔚蓝纯净的天。我分明在自己的体内曾经听到过这样的声响,那是某一个青春期的清晨,一个男孩的骨骼被时间打开,在晨曦里静静地往上生长。那些青葱的竹子一定是和我的生命有关联的,它们盘根错节,从一条脉络开始繁衍,最后长成一片竹林。这多么像一个家族的生生不息,那些长眠在地下的生命并没有终结,一切都在他们儿孙的身体里得到新的延续和呈现。

我走过一片重叠的梯田,那些田地的错落是不是与我内心的层次有关联?一小片一小片的田多么像谁落在山边的脚印,那么小的地,农人们却将它们安排得那么妥帖,他们不肯放过一小片的地方,这里的播种和收获有别于平原上肥沃的黑土地,需要更多隐忍和耐心,需要更多细致和期待。除了一头身后的黄牛,人们的耕作全仰仗于肩膀和双手。就是这样的田地里孕育出来的植物,养育了我最初的生命。我相信,由此我的一生都得到了某种微妙的启示,我是不是比别人更懂得收获的内涵?是不是比别人更理解播种和获得的不易?更理解生命前行的过程中充满荆棘和隐忍?我是不是还更容易体认一些微不足道的幸福?我相信感知幸福同样需要能力,是故乡人的耕种和一粒一粒的拣拾教会了我用同样的方式累积人生的甜蜜。

还有一棵田边的杉树,是父亲在他年轻时种下的。父亲一定在它身上付出了很多心思。现在它多么像他的儿子,随着岁月默默地往上伸展。它成长的年月里,那些内心幽暗的岁月是他的父亲所无法想象的。一棵树经历的挣扎,经历的生命蜕变和迷离,都不是种植它的人能够预计的。但我的血液里一定流淌着父亲的声音和他年轻时代设计过的梦想。

这就是故乡,它是一个地域上的名词,但又不仅如此,它是我心灵的坐标,那里有我人生最初的走向。故乡的农事、草木、乡亲、邻里,最后都将汇入一条隐秘的大河,进入我的灵魂。

很多年后,我再次回到故乡,我发现那个久远的地方依然和我的身体有着妥帖的合拍。我发现“回到故乡”,这样一个简单的动宾短语,其实意味着一种温暖纯粹的选择,没有功利得失,只有温和有力的抚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