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河流

最初，每一条河流都是完整的，像一篇完整的文章、一个有始有终的故事，像一趟开始和结尾都设计好的旅行。在一条河流过的地方，有舒缓的心情、曲折的经过，也有华丽的收尾。它们要么汇入江河，以更大的气势滚滚东去，要么融入湖泊，在盛大的水域里成就更为盛大的抱负。

那时候，每一条河流都具有清澈的品质，像我们没有来得及沾染世俗的眼睛。那时候，我喜欢和一条河一起散步，夹岸是青青的芦苇，碧绿的菜地，一望无垠的水田。河流会带着你，把你从田野领进村庄，又把你从村庄带回到田野。河水流过的地方，蜻蜓飞舞，青草更青。

很多年后，我再次沿着一条河散步，试图还像从前一样沿着河一路走下去，走到没有尽头的远方，让一条河帮助我复原一些旧日的记忆，祈望它能够带着我穿过现在，回到过去那段清澈的时光。但我发现，河流比人更快地被这个世界糟蹋了，它们无法复原人的记忆，每条河都成了失忆的河，它们没有过去。我沿着一条河还没走出几百米，它的脚步就被一个在建厂房的工地隔断了，一条河就在坚硬的黄土和石块中失去了方向。我穿过尘土飞扬的工地，好不容易将这条河的另一段给找到，就像读书的时候，那些散落了一地的破损的书页，没有页码可循，全凭内容将上一句和下一句对上了号。有些惊喜，有更多无奈，我继续往前走，河流浑浊，已不再有流水清清的歌声，不再有干净的水草了，那些河里的草蓬头垢面，水里落满了秽物，一条河成了一个潦倒而污浊不堪的人，不再有心情回味自己光鲜的昨日，那些钟鸣鼎食的岁月和那些白衣飘飘的年代，都不屑于回忆了。它无力再想起曾经纯净的时光了。又过了几百米，河流只拐了一道弯，你以为在弯道的另一头会藏着曲折的心思，你以为它还会有另一个弯，就像那些丰厚的故事总会有一个又一个意外，文似看山不喜平。但意外的是这条河已经没有了任何其他的意外可以呈现给人了。你会看见在它要前往的路上，突然出现了一条畅通的柏油路，车水马龙将一切都连接得那么顺畅，根本就不需要什么过渡和承接。于是你终于明白，一条完整的河已经没有了，就像那些时日太久的古籍，只剩下少数的几个章节，大部分的内容无处寻找，大部分的故事早已散佚殆尽。

有多少河流都失去了它们赖以行走的道路，以至于失去了它们自己。很多的记忆，那些有关村庄、月光和纯净的田野的记忆也跟着河流一道失去。我们都有这样的常识，有田野和村庄的地方都会有一条河，在河流消失的地方，最初的田野和乡村也就必然跟着一条河流死亡，当然一道死去的还有我们的记忆。我们无法找到一张旧日的地图，让自己走回去。河流是一个提示语，是一个密码，一篇旧文的开头，现在我们无情地将它删除了，所以再也无法打开一扇通往隐秘昨日的门。

一条河流过的地方，有我们儿时的村庄，河水里写着阳光的倒影，写着春天的情书，也写着我们的童年。那些旧日的水草，那些旧日的往事，那些旧日在清清水畔浣衣的女子，那些春天的田垄上金黄的油菜花，和油菜花上红色的蜻蜓，以及蜻蜓翅膀上蔚蓝的天空……这一切都随着河流消失了，一条河被坚硬的石块和水泥割裂，变得面目全非，四肢残缺。我们曾经的记忆因此失去了全部的依托，变得没有任何的佐证。

一条河又一条河，跟着乡村一同从大地上永远消失了，多么像一个走失的儿时伙伴，无法找回，无法一起坐下来促膝谈心，和他共有的记忆再不能缝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