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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上的故园
1.4.12 地窖

地窖

在山村,每家每户都有自己的地窖。

我们的地窖并不像欧洲人的那般考究,只是在松软的竹山上,缘黄泥山墙往下挖出一个大空间,然后用一块圆形的石板覆于洞口,旁边用小石头塞起来,这样地窖就成了密封状态,由于地窖的入口是沿着山体的,雨水并不易进入。就这样,在故乡的竹山上,有很多圆形石门,那后面是一个又一个地窖。地窖在山深处,便显出几分神秘。

家乡的地窖是用来存放红薯的。红薯在乡村里可不是一般东西。它们可以派上很多用场,可以和米一起下到锅里煮成红薯饭,可以加工成淀粉,也可以做成红薯汤、红薯片、红薯干,那是年节里孩子们喜爱的零食。当然在偏僻山村,每家每户都会养一头猪,红薯的藤和叶还是猪的主食之一。红薯是秋天收获的,为了让它们安然度过一个漫长严冬,人们就想到了挖一个地窖供它们藏身。所以,在故乡,地窖又叫甘薯洞,也许这样称呼更贴切些。

红薯收获后,是一篮一篮送进地窖的,这个事需要两位大人来完成,一个大人顺着黄泥墙滑到地窖里,另一个将红薯放进竹篮,再递给地窖里的人,下面的人托着篮底把红薯接进去,一块又一块齐整地码起来,地窖里的红薯越来越多,但码红薯的人一定会小心翼翼的,大家都知道,红薯经过碰撞后是很易腐烂的。当红薯占了大半个地窖,码红薯的人就被漫了起来,他们不得不缩到地窖的角落里,缩手缩脚从里面跳出来。这时候要从地窖里面跳出来是一件轻易的事,甚至连我们小孩也能轻易做到的,装满红薯的地窖已显得很浅了。

我记忆最深的还是到毛竹山上取红薯,那是一件令人惊喜的事情。当大人将石门移开,一股暖烘烘的味道就从地窖里跑出来,那是红薯温暖的味道,我会要求跟大人一起从地窖入口处滑进去,那时我们还不知道城市里有种叫滑梯的东西,下坠的短暂快乐让我们很兴奋。有光线从地窖的洞口透进来,那些沉睡的红薯就被唤醒了,像睡眼惺忪的孩子,脸上闪着红扑扑的兴奋和喜悦。我和父亲或者母亲一起,将那些个大的红薯装进篮子,还会顺便检查一下哪块红薯挨不过漫长的冬天,悄悄腐烂了。其实腐烂的红薯并不多,也就是那么一两块而已,像一群孩子里面会出现一两个特别反叛或特别不安分的孩子一样。我用手拣起那个表皮看上去皱巴巴的红薯,“哧”的一声,它的肚子就裂开了,红薯汁流得我满手都是,我只好将手上的汁液擦到泥墙根的黄泥上,继续翻着墙根的红薯,就像寻找那个躲藏在草堆背后假扮成敌人的伙伴。又找到一块发软的红薯,我就会顺手将它扔手榴弹一样从地窖的入口处扔出去。

地窖是一个非常态的所在,那里光线昏暗,让人觉得一下子就进入了一个别样天地。大人们顺着地窖旁的简易泥梯将一篮红薯送出去,然后又回过身来将小小的我们提携出去,这时候我们也成了一块大红薯了,我们也像红薯那样一脸惊喜,有了一个重新认识外面世界的机会,觉得外面是那么宽阔,风冷飕飕的,山坡上的阳光自在游荡。

地窖里面还放着生姜,有时也放芋艿,这些都是红薯的伙伴。我想象它们刚刚住进地窖的时候,红薯闻到了些不一样的气味,一定会在心里面暗暗惊喜暗自猜测的。地窖的门很快又会被重新关上,那块重重的大石头被重新移过来,那些小石头也重新塞到大石头豁口的地方,地窖又像一坛酒或者一件往事被封存起来了。但不用担心,过些时日,大人们还会带着一个孩子重新到来,重新打开地窖的门,他们的身上沾满了黄泥,脸上带着充实的笑意。

后来,当我们远离了老家的屋檐,也就再也没有人去打开地窖上那块重重的石门了,地窖里面也就不会一年一年装满红薯了,那个空空的地窖现在会变得怎样了呢?会不会有一只土拨鼠住进去?不过土拨鼠也许不喜欢这么大的地方,空空荡荡的,它会觉得寂寞。地窖就这样被封存在时间的角落里面了,一起被时间尘封的还有童年的笑容,碎银一般的月光和那些不再回来的乡村年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