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电影

乡村生活是安静的，没有那么多艳丽的诱惑，人如植物，在季节里枯荣自守，适时填写生命的履历。于是我想，人们其实需要一些心悸，需要一些新鲜事物带来的色彩。安静之外的那些喧响是动人的，所以人们发明出节日，为按部就班的生活谱写插曲。

一场电影带来的也正是这样的色彩。在夏日的某个黄昏，电影队的人提着大箱子，翻越了一段崎岖山路，在孩子注视的目光中，走进了我们童年的村庄。一种改变悄悄来临。孩子们的脚步莫名地轻快起来，老人的眼角也漾起一丝笑意。就连妇女们手头的针线活也已停了下来，她们舀水的手和剁菜的刀都变得节奏明快。这是一场电影的号召力。

在乡村，开阔的溪滩上，电影将铺开一场锦绣的旅程。白色大幕布升起来了，有些倾斜，但并不影响赏心悦目，那是一片亮丽的白。

夜幕终于降临，溪水的流向变得幽暗。溪滩上人头攒动，老人小孩，中年夫妇，还有年轻人，都汇聚到溪滩上。小孩子飞快地跑动着，为的是抢占一个有利的位置。有人带着凳子，有人带着竹椅，大家都为了一场电影而汇聚起来，也因一场电影心情激荡。夏天的晚风吹着，人们开始放松下来，像自己松动的衣衫。谈笑的声音、唱歌的声音、吹口哨的声音、孩子们尖叫的声音，在明明暗暗的溪滩上来回荡漾。电影终于开始了，放映员打开那个黑色的大匣子，把一卷胶带放到放映机上。大家的目光都注视着放映员的手，看他们如何让幕布上走出故事。终于有一道白光打在银幕上了，人们静下来，闲聊的，说笑的，嗑瓜子的以及在人缝里钻来钻去的孩子，所有的人都屏息凝神，只有放映员摇动机器时发出的“咔嚓”声，还有溪水潺潺流淌的声音。终于白色的幕布上出现了会走动的人，也出现了那些革命年代的故事。往后许多年，这样的故事再也不能轻易感动我们了，我常常想：我们究竟缺失了什么呢？而那些夏日的夜晚，在溪滩上的银幕面前，我们全村的人却那么轻易被那些革命的故事深深感动了。如果那时，你也在场，当你回头看的时候，你会发现，在电影开始的那一瞬间，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那么纯粹的向往。现在，我们在现代的影院里以及其他的诸多场合，再也看不到那么天真的表情了，在往日时光里，我们是容易被感动的，被自己的故事以及别人的故事，我们对新鲜的事物有着全身心投入的热衷。

一场电影让一个夏天的夜晚变得与众不同。看电影的人里最开心的是孩子，其实他们并不是来看故事的。起先，孩子们的眼睛还盯着银幕转，但保持不了十分钟，他们就失去了继续看一个故事的耐心。他们会跑到一个较高的地方，让手的影子也被那道神奇的白光送到银幕上，这通常会招来大人们的责骂，只有那些淘气成性的男孩屡试不爽，更多孩子则又开始在大人的长腿间钻来钻去，那是一种独特的体验，新奇而刺激，像走进了一片幽暗的丛林。还有些孩子会跑到银幕背后，那也是我们小时候常常研究的一件事。我在孩提时代就很想弄明白，走到幕布上的人到底是不是真的，他们的背影看起来是怎样的呢？但是在幕布背面并不能看到人们的背影，倒是看到了一些相反的画面：东流的水流向了西边，南来的人从北面而来。有孩子会静静坐到幕布的北面看一场电影，他们的小小心眼已开始和大人们看到的世界背道而驰了。

还有那些情窦初开的人们，也是没有耐心看完一场电影的。其实在一开始，他们就远离了浩大的人流，他们不会搬一把小椅子放到溪滩上，也不会像孩子们那样去探究银幕背面的景象。他们常常坐到了高高的溪岸边，那里有青青的植物。还有些恋人们会凌空坐在缘溪长出的树杈上，树杈在晚风里轻轻荡漾，当然跟着荡漾的还有青春的心。这个半明半昧的夜晚，对恋人们是适宜的，热恋的人会突然觉得获得了某种久违的浪漫；暗恋的人们会在夜幕掩护下悄悄表露心迹；而相识不久的人们，就会在那个有电影的夏夜，把自己的手或者嘴伸过去，这样大致是能够让彼此情意加深的。这么说，一场电影对于乡村来说多少是有些神奇的，是它让平淡的夜晚妖娆起来。

现在我想念乡村的电影，更多的是想念那些天真的神情，在往后的夜晚，再没有什么可以让大家带着一脸向往聚集在一起了，也没有什么故事可以让大家如此真切地感动了。那些老旧的黑白的故事在银幕上渐渐展开时，再也不会有人在晚风中为之动容了。当然失去的东西还有更多，那些绕着大人的腿蹦跳的孩子，那些坐在溪畔树丫上的怀抱爱情的恋人，还包括那棵树，还包括那片铺开在我童年里的溪滩……一切不复存在。

只在我们的记忆里，偶尔会响起某个夏天的夜晚回荡在溪畔的歌声，通常是“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我家就在岸上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