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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上的故园
1.4.9 石头下面的一颗心

石头下面的一颗心

多年来一直为一个简单的句子感动:石头下面的一颗心。不知道具体出自何处,大概是雨果的手笔吧。很早的一天,在一本泛黄的书页上,雨果的名字和这样一个句子穿过尘埃,直接进入我的心灵。

我的感动来自何处?显然不是一块石头,也不是一颗心,而是两个词语的特定组合,冰冷的石头包藏着一颗柔软的心。干冷和温软,生硬和灵动,两种截然相反的事物,它们的相遇打动了我。我喜欢这句简朴又不失诗意的句子,总能使我想起那些生命里闪现过的朴素的光芒。

母亲是一个不太会表情达意的人,什么事总是冷冷淡淡的,这有点类似于她父亲。我很小的时候,我们还住在一个小山村里。外公会隔些时日往我家来一趟,他要独自走过一段长长的山路,默默地走到我们家。他来我家,其实是想我们了,他的生活是清苦而寂寞的,有了困苦无处诉说,他就会想起来我家。但他并不说什么,每次都是静静坐着,也许他觉得这样坐一会便很好。母亲会照例煮一大碗面给他。他看见我和妹妹总不会像爷爷那样咧开嘴,生动而骄傲地笑起来,也不会拉着我们的手问长问短,更不会把我抱到他的膝上,挠我的痒痒……我一直觉得那是一个没有味道的老头。但有一点例外,那些日子,外公来我家时,他的衣袋里总会藏着两个月饼。他用一块洗得发白的手帕将两个月饼藏在最贴身的地方。每次他都小心翼翼地打开手帕,掏出月饼,然后分别递给我和妹妹,没有什么语言,也没有生动的表情。在我们的童年里,他一直都在重复着那样的动作。以至于几十年过去了,外公已与世长辞,我依然记得他的那个动作。也有时候,他将月饼搁在桌上,看见那裸露的月饼,我就知道外公来过了,心里照例没有什么感觉。直到去年冬天,外公病重,又身无分文,在艰难的生计里挣扎。母亲和妹妹赶去探望,山水远隔,妹妹发短信给我:“我在医院门口看见了老外公,他无助地蹲在街头,正喝着一碗从别人家里要来的水。我想起了小时候的番薯干和水煮蛋,真是辛酸。”看到这些,我感到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我想起了我们偶尔回乡探亲,老外公无以招待,那两样精心准备的东西就代表他最深的心意了。外婆死得早,所有的家务都落在了外公身上,但他总在春节临近时挑选出最好的番薯,做出全村最好的番薯干。将番薯去皮,晒干,切片,炒熟,这些活在别家都是女人干的,只有外公例外,他用种地的手独自摸索。每回我们离开家乡,临行前,外公总要用清水将积攒多日的鸡蛋悉数煮熟,塞在我们包里,说:“路上可以吃,路上可以吃。”他从不会过多言语,只是很坚决地将一枚枚煮熟的鸡蛋塞到我们的包里。

这世界有许多华丽的表达,最终留在时间深处的却是朴素的光芒。朴素的情感有着一种深入人心的力量,可以不必张扬,但一定能够抵达内心。突然记起作家叶兆言讲过的一对西方父子的故事。儿子常听到别的父亲对自己孩子说“我爱你”,可是一直到他二十岁之后,也从来没听到过自己的父亲说“我爱你”。有一天在自己房间里,他突然有一种冲动逼着父亲说出那三个字。可父亲却无法启齿,想推门而去。儿子却固执地挡住了门,反复追问:你就不能对我说一句“我爱你”吗?父亲经不住他一次次催促,于是决定说了,第一次只是张了张口,却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第二次憋足了劲,涨红了脸,终于说出了:我……爱……“你”字拖了好长时间都没能说出来,眼泪却随之泉涌而出。那一刻儿子愣了,才知道平日里从不言语的父亲心里藏着怎样的深爱。

石头下面的一颗心,我喜欢这样的句子。我相信朴素的力量。石头的前生是从地火里熔炼出来的岩浆,它收藏了那么多热情。今生里即便冷却了所有记忆,但内心深藏着永远不灭的火热。这样的情感是恒久的。

我一直记着巴金老先生被人刻在母校石头上的那句火热而朴实的话:“把你的心掏出来。”把石头的心掏出来,是不是有着比珠玉更温润的光芒和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