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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上的故园
1.4.7 夏天的回忆

夏天的回忆

小姑娘用手从枝头捻下两片青葱的叶子,放进嘴里,一支脆生生的曲子便流淌而出。周围的山全绿了,像波浪翻腾的海。村庄也绿了,房前屋后、田头地角、桥边路旁,到处都是绿色的,仿佛一不小心,老屋旁的那扇木门就会一夜间长满绿叶似的。

小伙伴们赤着脚,开始成天往小溪里跑,他们是村庄里的“两栖”动物。夏天到来,他们的活动区域彻底迁徙到清清溪水里,他们在水里像鱼一样游来游去。妈妈告诫我不要去玩水,我就坐在岸边看他们把水花溅得半天高,一直高到可以碰到太阳。我透过湿漉漉的阳光看见了他们自由自在的样子,我的心也变成了一尾鱼,游到水里,我把脚伸到浅水里,水用清凉的指尖挠着我的脚丫,真惬意啊。小村庄的夏天就在亮闪闪的阳光里向我们走来了。

和夏天一道来临的还有卖冰棍的人。我极少看见他们从村口的石路上走来,就像我总是纳闷夏天是从林中的哪条路上蹿出来的一样。有一天,一个卖冰棍的人就这么冒出来了。他背着一个四方的木箱子站在村中人多的地方,像一棵突然从空地上长出来的果树,让村里的孩子们一脸惊喜。他一边吆喝,一边用手中的小木块拍打木箱子,发出有节奏的“啪啪”声,于是很多小毛孩的口水就顺着那有节奏的声响挂了下来。很多小孩从各家各户的院墙里涌了出来,一脸虔诚地把一毛钱递过去,卖冰棍的人便从木箱里摸出一根冰棍递过来。那时的冰棍比一个大人的手指粗不了多少,而且只有一种成色,大概在开水中兑了点糖,放在冷库里一冰冻就成了。当然我只是揣测着,并未能等来一个机会拿一角钱像其他伙伴那样去换一根冰棍。我只会远远看一眼那个卖冰棍的人,还有他的木箱子,远远地听听木箱子发出的“啪啪”声,那单调的节奏在当时的我听来竟是如此轻快悦耳。我无数次想象冰棍的味道,但就是想不出来。确实,一种味道没有类似的东西作为对应,我们的味蕾是很难建立准确想象的。我也一直很纳闷:为何冰棍放在木箱子里不会化掉,那里面是不是有什么神奇的机关?后来好不容易发现木箱子里还裹着棉被。棉被?多么奇怪啊!大冬天里我们盖在身上那么热的东西,现在它严严实实裹着冰棍,而冰棍居然不会融化?这一切问题在我儿时的心里萦来绕去,构成了我对于冰棍的味道无比美妙的猜想。那一根根冰棍,是无数个夏天里都让我可望不可及的,我从不像其他的小男孩一样哭闹着要一角钱去买冰棍,只是一次次地在心里想象它的味道。那时无法得知的冰棍的味道,是我童年时代无法猜透的夏天众多秘密中的一个。

到了中学时代,冰棍早已蜕变成雪糕了,成色、味道五花八门,已是稀松平常之物了。但夏天一旦到来,雪糕还是大家的抢手货。一下课大家都蜂拥着往学校小卖部跑,小卖部门口飞扬着雪糕的包装袋,弥漫着冷柜里冒出来的一层雾蒙蒙的白汽。我并不像其他人那样常跑小卖部。初三时,我一个星期的零用钱是十五元,其中包括了六天的午餐费,最终可供自由支配的零钱所剩无几。当然,那时候雪糕对于我来说早已不像四五岁时充满诱惑了。只是关于雪糕,有一件事情让我感觉十分难堪。每次上完体育课,班上十有八九的同学都会去买雪糕,然后拿回来坐在教室里悠闲地吃。你可以想象,我的前后左右,除了头上和脚下没人之外,所有人都举着一根雪糕,津津有味地巴咂着嘴,享受着它的清凉和甜蜜。唯独我,手里握着笔,坐在座位上沉思默想,低头看书。其实我什么都看不进去,但我也不留恋雪糕的清凉和甜蜜,只是深深感觉到自己的周围有许多异样的目光射过来。我就不断在心里告诉自己,一定要做出无所谓的样子,“对啊,我口袋里还有钱可以买雪糕的,只是我不那么想吃罢了。我为什么要像他们一样呢?”我这么跟自己说,并且伸手摸了摸口袋里静静躺着的几枚硬币,心里才得到某种虚弱的安慰。十六七岁的我是那么敏感和要强的人,当时我是班里的班长,我习惯了人们看我时敬佩羡慕的目光,可这一根小小雪糕,却一度让我对体育课和夏天的到来心存恐慌。

直到初三时的那个夏天,一节体育课后,班里有个老实巴交的男生递给我一根雪糕,他说是坐我前面的女生让他交给我的。我接过了那根雪糕,装作很平静地吃了起来,但那一刻心里却翻江倒海。后来体育课后,我照例隔三差五会收到一根雪糕,照例是班里的那些个老实巴交的男生把雪糕递到我手上的,他们只是轻声地说声谁让我给你的,然后便走开去吃自己的雪糕了,并不会有其他更多的话。这件事情一直没有引来其他人的注意。直到现在,我也一直没弄明白那个坐我前面的女孩是想帮我解渴呢,还是想帮我化解这由雪糕带来的难堪,总之她用她的雪糕非常巧妙地照顾了一个男孩的自尊。

很多年之后,再也找不到那个女生了,我们从一开始到现在从没谈起过当时的雪糕,但每个夏天到来,我的回忆里还是很自然地多了些雪糕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