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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上的故园
1.4.4 哑巴

哑巴

我要说到的是一位哑巴。哑巴既是他的特征,也是他的名字。据说哑巴还真没有自己的名字,显然他的父母对这个孩子的出生充满了沮丧,甚至取名都有点倦怠,随口叫了他一声哑巴,后来哑巴就成了他的名字。

在小小的乡村里,哑巴是一类有别于常人的人,他人高马大,走起路来咚咚作响。大部分时间他都沉默着,只有极少数时候他在对着人们使劲比画些什么,仿佛要用手指写出一篇檄文来。他游走在人群的边缘,游荡在一个又一个村庄之间。

哑巴没有工作,但在孩提时代的我们看来哑巴每天都是忙碌的,他一刻不停地在走,从一个地方走到另一个地方,再从另一个地方走回来。有时候,他从小山村走向一个叫马雁山的山乡小镇,又从那里匆匆忙忙地赶回来。谁也不记得哑巴从什么时候开始行走的,打我记事开始,哑巴行色匆匆的样子就留在了我的脑海里。后来我才明白,对于无事可做的哑巴,到处游走便是他的工作了。

再往后,山乡的小镇通车了。每天七点,有一趟大客车从山沟沟里的小镇上穿过,顺便作半小时的停留,将山村的人们带到山外,带进山那边的城去。哑巴从来没有进过城,也仿佛从来没有切实的理由需要哑巴进城。但就是这趟每天早晨七点钟经过山乡小镇的大客车,改变了哑巴的生活,让哑巴的游走变得富有规律。之后,哑巴的生活里多了一项内容:每天早晨赶在大客车出发之前去看一次汽车,然后等大客车开走之后回家吃早饭。这个惯例持续了好多年,只要我们住到外公家里,我们就能够听到哑巴咚咚的脚步声敲打着地面,不管是早春、初夏还是严冬,哑巴的脚步声都会在早晨在通往山乡小镇的那条山路上准时响起。哑巴每天都去看汽车,看着大客车发出轰鸣,扬起尘埃,然后稳稳当当地停在小镇上,他会选择一个很恰当的距离,不远不近地观望这个庞然大物。他看着一个又一个穿着红红绿绿的衣服的年轻人有说有笑地挤上了大客车,看着他们把一袋又一袋行李塞进了车窗,看着大客车重新启动,重新发出轰鸣,重新扬起浩大的尘土,然后绝尘而去。然后,他满意地冲自己笑一笑,仿佛大客车载走的并不全与他无关,仿佛每天挤挤挨挨着进城的心愿里也有他的一份。

每天早晨,看着客车驶进东方的晨曦,看着滚滚的尘土,哑巴的嘴角都会扬起不易察觉的笑容。他一天中的第一份“工作”就这么完成了,哑巴满足地踏上了回家的路。第二天早晨,哑巴又会准时出现,看着客车将自己对于城市的想象带远,看着飞扬的尘土扬起他内心的欢乐,他每一天都能够找到某种无法言喻的满足。

哑巴总是独自游荡,但他并不喜欢孤独,相反他常常往热闹的地方走,如果赶上谁家有人结婚办喜事,一定会有哑巴的身影夹杂其中的。哑巴一辈子都没有结过婚,一辈子都没有牵过女孩子的手。但赶上人家结婚,哑巴的双脚走得比谁都快,我常从哑巴一闪而过的身影中清晰地看到了他无法掩饰的兴奋和不能自禁的激动。很多时候,哑巴会准时出现在接亲的队伍中,默默看着穿大红绸子的新娘。有的时候,他甚至从外公的村庄跑到我们的村庄,这中间隔着四五里地。有的时候他又出现在别的村庄的迎亲仪式中,我实在很佩服哑巴的消息灵通。

哑巴啊,他给我最深的印象就是他的游走。从十岁到二十岁,从二十岁到四十岁,到更久远的岁月,哑巴一直都在游走,他总在别人的故事里行色匆忙,一闪而过。但哑巴啊,谁又能说那些在他匆匆走过的路上不会有一朵野花盛开呢?哑巴会俯下身去,用他发不出声音的嘴亲吻一朵小花吗?哑巴啊,如果有一天,让他乘上远行的大客车,迎着晨曦,我们再请求上帝让他说一句话,他会说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