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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上的故园
1.2.14 一块银元

一块银元

母亲有一块银元,是出嫁时老外公给的。老外公一生清贫,并没任何积蓄。这一块银元是他所能送给待嫁女儿最贵重的礼物。

母亲很看重这块银元,用红布包了,再用一个布袋子装起来,然后压到老木箱的箱底。我和妹妹不屑,我们说这又不是什么文物,如果按照银两的现价折合成人民币,那是个多小的数字啊。母亲说你们不会懂的,银元是个好东西,银元是有大作用的。母亲便跟我们讲关于这块银元的故事。

母亲说这块银元在你们小的时候可是派过大用场的,她这么说时,仿佛这块银元是一个功臣。原来小孩子常会受到惊吓,大人就将银元压在草药里,和草药一道煎起来,让小孩将药汤喝下,一帖两帖后,孩子的惊吓就消了,睡觉时也不会用手压着胸口,不安地一阵一阵颤抖了。

母亲就常常将银元压在草药里煎了汤给我们服。但母亲说因了这样,那块银元差一点没了。有一个冬夜,她去倒药渣,天寒风大,她将药渣泼到家门前的路口,就退了回来。第二天清晨才想起昨晚一时心急,将那块银元和药渣一起泼掉了。赶紧起床去倒药的地方找,但那里空余一堆药渣。母亲和父亲都很着急,俨然丢了一件宝物。他们到处打听,昨晚有谁经过我们门前的那条青石路。这个过程曲折而漫长,不亚于警察们的层层排查,最后目标缩小到一个人,同院子里的邻居告诉父亲,那个寒冷的冬夜,前村的钱宏搓好麻将后倒是从这条路上走过。父母觉得这是个重要的线索。钱宏是我父亲的朋友,两人还算得上有那么点远亲关系,事实上我们那个小村里的男人大多数有远亲关系,除了一个上门女婿,其他人都姓徐。父亲觉得如果钱宏捡到这块银元,那是有要回来的希望的,但父亲第一次去找他,他却矢口否认了,他说那晚是从我们家门前走过,但那么黑的天啥也没看见。父亲再问,他说:“我明明没有捡到,总不能买一块银元给你吧。”话里就有了不耐烦,父亲只好起身告辞。但就是那句话,就是那份急于为自己开脱的焦灼的神情,让父母坚定了自己的推测,他们觉得一定是钱宏捡到了这块银元。

第二次,父亲再去,买了一盒糕点两瓶酒。这一次,钱宏不但没领情,干脆拉下脸来,他说明明没捡到,你来要个什么东西!父亲只好怏怏地回来,到这一步,看来这块银元就没有了,像泼出去的水,泼出去的水你还能收回来?但半个月后,事情硬是有了转机,钱宏的老父亲找上门来。钱宏的老父亲是个小老头,经营着小村里的一爿小店。他也是我父亲的朋友,而且和我父亲颇有交情,父亲曾经多次帮他诊病。他一进家门就叫我父母放心,这块银元如果是他家儿子捡去的,他一定让他交出来。“人连这点情意都没了,那怎么好!”小老头走的时候一脸激动地撂下这句话。

奇迹就这么来了,几天后,钱宏的老父亲将一块银元交还到我母亲手中,顺手带来的还有父亲拎去的一盒糕点两瓶酒。后来母亲听说,老头子好说歹说,并从自己怀里掏出一块银元,钱宏才将这块捡去的银元交了回来。

银元失而复得,就更有些珍贵的理由了。做很多大事情时,父母亲都会带上这块银元。外公家造新屋,上梁前要祭祀,祭祀除了奉上猪头、猪蹄等一应祭品,老人说最好能添一块银元,大概是一块银器能增加祭品的分量。父亲就将那块银元带上了。祭祀仪式结束了就要上梁。父亲整天都在忙前忙后,他顺手将银元装在了衬衣的口袋里,当晚他回自己家喂猪,母亲还留在外公家帮忙。第二天父亲早早出现在外公家,说银元找不着了,昨天是装在上衣口袋里的,一大早起来,一摸口袋什么都没有了。

他们就在外公家刚刚建起的新屋内外不停找,父亲足迹到过的地方全翻了个遍,甚至床底下、灶膛前、柴垛边都找了,没有,还是没有。父亲和母亲都无比沮丧,母亲说要是昨天别带这块银元来就不会丢了,出门前她倒跟父亲说要不别带去了,万一……母亲还说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当初就别找回来了,现在还欠着钱宏爹一份人情呢。

有那么好几天,父亲和母亲都在为这块丢失的银元黯然神伤。大概是第三天吧,母亲去喂猪。她拎着一个水桶去猪圈旁的食槽里舀猪食。她翻开正慢慢发酵的红薯藤叶,舀了一大勺往桶里放,这时候她眼前一亮,一块银元!母亲赶紧拾起来,不就是那块父亲丢的银元吗?

父亲是在舀猪食的时候将银元滑进了猪圈旁的食槽。

银元再次回来了……许多年后,我将这块银元拿在手里细看,正面写着“中华民国三年”,这行字下面是袁世凯光着大脑袋的侧身像。有了母亲口中的故事,这个脑袋光光的人也多了几分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