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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上的故园
1.2.13 猪油

猪油

古老村庄里,并没有那么多品种繁多的油,什么花生油、菜子油、芝麻油……乡村生活一向简单,有着可以数得清的享受。可以给粗茶淡饭的生活增添油水的,只是猪油。因了稀缺,猪油对于乡村来说是金贵的。

农历旧年末,村里每家每户开始杀猪。杀好的猪,身体的部位根据各自的用处会被严格区分,用来完成一件件“大事”。猪头用来祭祀,猪蹄用来招待新女婿,猪心、猪肝用来宴请村里的新娘子。剩下的猪肉,乡村的人们并不会卖掉,他们发明了许多可以保存的办法,如抹上盐压在霉干菜里,或挂到房前屋檐下风干。而猪腹部两大块板油会被单独剥离出来,这意味着漫长的一年里餐桌上能否拥有一些滋润和亮色。咸肉是用来招待客人的,自己家人并不常吃到,猪油才留在日常餐桌上与大伙相伴。

从猪身上剥离出来的板油,经过充分熬煎才能长久保存。熬猪油是一件隆重的事,备好木柴,最好是那种粗大结实的树桩劈开来的柴,这样的柴耐烧,且烧起来火旺。家里的女人们会将板油切成一个个骨牌大小的方块,然后悉数放入锅中。为了不让油溅出来,木柴得一根一根添进去,火温得慢慢加热。这样雪白的板油块就会缓缓融化,像一块冰糕逐渐消融在春天的阳光里。这个过程缓慢而安静,母亲并不容许孩子在屋子里跑来跑去,也不许他们多嘴多舌,据说只有保持内心干净,熬出来的猪油才会晶莹剔透。此时,只有灶膛里的火劈劈啪啪唱着,只有板油发出咝咝的微响。熬猪油的时候,孩子们就隔开一段距离,远远站着,翘首观望,耐心等待猪油渣。他们并不在乎熬油的过程,也不在乎能熬出多少油,他们看中的是油渣松脆喷香的味道。小时候,我便常常坐在楼梯上盯着母亲熬猪油,等久了,就嚷起来:猪油渣好了吗?猪油渣好了吗?我等不住了。

等到锅里全是透明的油水,母亲便会将油一勺一勺稳稳地舀到一个个事先备好的坛子里,让它慢慢冷却。母亲在做这个动作的时候,脸上的神情是庄严的,并不会说一句话,这无端地让小孩们觉得熬猪油是件神圣的事情。最后那些板油块再见不到了,只剩下金黄的油渣,此刻,孩子们就可以跑出来一饱口福。

而装进坛子里的油,原本是透明的,亮汪汪的,冷却后,就成了洁白的固体,细腻如粉,光滑如丝绸。母亲说冬天熬出来的猪油,可以存放许多时日,一年两年,甚至三年四年,都不会变馊发霉。

一坛一罐的猪油,被乡下的人们小心翼翼收起,像收起一种不能轻易言说的喜悦。在咸菜里放一勺猪油,庄稼人就能一口气喝下好几海碗米粥;炒土豆前放两勺猪油,土豆就泛起焦黄而动人的亮色,像一张冷淡的脸突然想起了幸福往事,一下子透出了生动;在拌了酱油的饭里加入小半勺猪油,饭就会变得有滋有味。猪油是粗糙生活里一勺精细的点缀,是平常日子里一点点可以见到的微小奢侈。因为那一小勺猪油,多少孩子会欢快地吃下手中一大碗平淡无奇的挂面。这样一想,柴米油盐中,柴、米、盐,仿佛都是必需品,而猪油则更接近于调味品,由于它的出现总是一种额外的小惊喜。它不承担填充辘辘饥肠的任务,而是在餐桌上和生活间歇中,和那一点小小的享受连在一起的,这让它在乡村的生活里有了那么点与众不同的优越。

因了这层关系,猪油有时候会摇身一变成为乡村难得的礼物。早些年,我们回老家,那时老外公还健在,他就会从坛坛罐罐里挑一坛猪油,让母亲带上。猪油翻山越岭,走村穿寨,来到城市,一坛不大的猪油,母亲用得节制,每餐总是舀上两小勺,就能伴我们大半年时光,母亲说菜油吃着不上嘴,只有猪油才入味。城里人见了一坛猪油千里迢迢而来,大致觉得这是很好笑的,他们在笑的时候,表情里大致也是藏着许多看不见的优越和不屑的。他们无法明白这中间的喜悦,更无法明白猪油朴实的香味,他们也没有在小时候尝过猪油拌饭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