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檐下，门墩上

城市的房子大多没有屋檐，就像城里人的裤管上不会沾着泥巴，就像城市里看不到青绿的草叶。但在乡村，家家户户都离不开屋檐。

屋檐为乡村的人们挡去了一身风霜，寒来暑往中，屋檐勾勒出岁月的走势。辛劳和漂泊之后回家，人们首先看见的就是远远的屋顶，黑亮的瓦片，随后是扑面而来的亲切的屋檐。“小家屋檐下”，是美妙的期许和想象，也是我们关于家，关于生活的温暖诠释。在城市钢筋铁骨的住宅里面，你一定不会有这样的温婉怀想。

屋檐是跟家园连在一起的，它为我们遮蔽了风日，是“家”字上面那个不可或缺的部首。乡村的屋檐，着实有许多可回味处。透过屋檐，你会看到生活本质的模样，屋檐上挂着成块的腊肉，挂着泛起红色光泽的老玉米，还有风干的豆子，这些都是来年春天用来做种子的。它们在屋檐下面沉默着，等待春天时的萌芽，有如我们坐在屋檐下等待日子中的亮色。屋檐下也堆放着收割后的麦秆，卸下麦粒后的麦秆变得通透，就像放下沉沉心事的我们忽然获得了一种久违的轻松，麦秆也代表着松闲的农事。我觉得屋檐下写满了勤劳而殷实的生活。

屋檐下是听雨的好地方，“雨声敲檐”这样的意境恐怕只在乡村才有。在屋檐下，你才能看清雨的样子，她们的晶莹，她们的轻声絮语，她们圆润的歌喉，她们那么具体从容地从高处跌落，或者在屋檐下串成晶莹的珠帘，这时候的屋檐就是一把尺子，丈量着雨意的深度。檐下听雨，听到的是人生的况味和岁月的声响。雨声的淅沥，让整个乡村都安静下来，陷入自己的沉思。

夏天的夜晚，大家会搬好些竹椅放到屋檐下，老人，孩子松松散散坐开来，然后一抬头就能看见漫天星斗。乡村的夜晚繁星如雨，如钻石，晶亮而热闹。乡村的孩子们就在这样的夜晚聆听了那些口耳相传的故事，他们渐渐看清了高于屋檐的天空，和比天空更为高远的星辰。日后不管走到哪里，他们都会记得孩提时屋檐下的那一次凝望。

屋檐的温情还有一大部分来自燕子，乡村的房子不仅是人的家，还是动物的家，燕子就是大家乐意招待的朋友，农家屋檐也藏着燕子一家的温暖。燕子秋天飞走，春天回来，它们从容地从屋檐下穿过，住进堂屋中，并不惊慌，也无需请示主人。它们的离去和到来暗示着季节轮换，时光更替。燕子从不迷路，不管经过时日的阻隔还是长途的羁旅，最终都能够回到原先的那户人家。乡村里的人们是善待燕子的，好些人家都会在堂屋中用竹篾编出一个底盘，钉在堂屋顶上显眼的地方，方便燕子衔泥筑巢。一户人家住着一户燕子，堂前的燕子是不是也代表着某种幸福祥和的祝愿？燕子实在是极有人情味的鸟儿，常常春天来临，有一群乳燕就会破壳而出，这时两只大燕子就忙碌起来了，你会看见它们早出晚归，辛勤地哺育子女，把虫子一条一条放进小燕子嗷嗷待哺的嘴里，那样的场面怎能不使我们想到一切生命都具有舔犊之情？小燕子一天天长大，在屋檐下，人们又可以读到一份成长的喜悦。当然也会有意外，有只羽翼未丰的小燕子趁父母不在，在巢里拍着翅膀学飞，一挤一跳就从燕巢里掉下来了。落地后的燕子很是无助，如果刚好被它们的父母看见，两只大燕子就会在堂屋上空一次次盘旋，心急如焚。这时主人家都会将稚嫩的乳燕拾起，放回巢中。这样的善念在乡村俯首可拾，燕子的好时光只在乡下才不会流失。

小时候，我们常坐在屋檐下的门墩上，看天空，看乳燕唧唧喳喳叫嚷着争食。那时，总有很多时间等着我们慢慢挨过去。所以，我们喜欢坐在门墩上，尤其是爷爷家的门墩，当两扇木门打开，门墩就显得宽大了，我们好几个小孩都爱分开双脚骑在那里。我甚至常将门墩上的横木想象成一匹马，或者一辆可以远行的车，尽管这么些年从未见到哪一天门墩走动过，但它确曾带着我们的想象远行过。我坐在门墩上，用柴刀削出一把木头的剑或者做一把枪，或者坐在那里用锯子锯下一截棕榈树，将它制作成车轮的形状，然后造出一辆木制小车。我和妹妹也常坐在门墩上等待晚归的父母，他们下地劳作或者上山拾柴，有时很晚才回，我们就孤独地坐在门墩上，看着晚霞染红天空，又看着远山收走所有的霞光，夜幕慢慢拉拢。

门墩是我孩提时代一个手工的作坊，也是一把童年时代的坐椅。门墩上留着无数刀砍锯拉的痕迹，在没有玩具的童年，一把刀也可以给我们的想象增色，并帮助我们将想象成形。

很多年后，作为椅子跟乡村一起让我们记忆的，除了绵软的稻草垛、光滑的浣衣石，还有那条可以载着童年心灵远行的门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