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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上的故园
1.2.9 布鞋

布鞋

皮鞋仅仅出没于城市的时候,布鞋的身影在乡村随处可见。也正如皮鞋代表着城市,布鞋却连接着古朴乡村,布鞋的脚印遍于山野和村舍,那都是些松软的脚印,离大地的心跳最为贴近。

水晶鞋一定是硌脚的,穿着走不了几步就得脱下来;皮鞋则容易让人想起对动物的无情杀戮,想起粘血的皮与肉分离时刻的撕心裂肺,脚踩皮鞋就是踩在动物的皮肉和无望的尖叫上。东洋人的木拖和竹拖一定会让人产生拖沓感,走路姿势难免猥琐,所以在电视里常可见到日本人拖着木拖鞋点头哈腰的样子。我觉得只有布鞋才是舒适的,平底,布面,轻巧而又稳重,适合乡村,适合乡村人们行走的节奏和步履。也只有穿着布鞋的脚才更容易亲近大地和乡村的生活。

在乡村,纳布鞋是一门广为普及的手艺,所有妻子和母亲都擅长。她们用苦竹笋的壳制成鞋样,然后用糨糊将布层层重叠,等到一沓厚厚的布风干,就可以开始纳鞋底了。纳鞋底是一件费力的活,而且也有着颇为讲究的技艺。针脚的走向是否平直,线是否拉得够紧,这些都将决定鞋底好坏。按理说鞋底是朝下的,并没有谁会常常将它们拿起来审视一番。但显然纳鞋底的女人们并没有这么想,她们之间常常悄悄谈论谁的鞋底针脚匀称,谁的鞋底纳得平整厚实,这是一门手艺。我对乡村手艺的理解是手工的艺术。既然是艺术,纳鞋底就该讲究美观了。每一个针脚之间的距离,每一个针脚的着力都该是富有美感的。纳好鞋底后是上帮,缝鞋面,修边,一个又一个流程,都在针、线、剪刀和双手间完成,这是一个接近原始的过程,容易让人想到人类童年的舒缓时光。纳好一双鞋底需要整整三天时间,而做好一双鞋也就要四五天的工夫了。手工的劳作如此缓慢,又那样令人遐想。

那些纳鞋底的妻子和母亲、奶奶和外婆,一双鞋底就要消耗她们三天的时间。我常想这长长的过程中她们一定有着各样心情,一针一线之间一定都分布着密集的心意。波动的情绪,暗藏的心思,都会透过指尖,透过那枚银闪闪的针传达到针脚里面,再固定于鞋底。这么想来,针脚应该是凝固的时光和具体化的心跳。乡村的女人们都不认得几个字,她们不会用笔用键盘记录自己的心情,也无法让文字说出心里更深的语言。所以我愿意相信一枚银亮的针其实是她们手中的笔,而一沓糨牢的布就是一叠别有用心的稿纸。那线呢?是冗长的回忆还是缓慢的诉说?是墨水还是画笔上的颜料?这都不是很重要,如果你能明白每一个针脚都藏着细微的心思,如果你能够看见每一条线都牵引着自己的母亲、妻子、姐妹的时光,你就会明白每一双鞋底都写着许多说不出来的内容。只有乡村女人的手才有这样的能力,将自己轻重缓急的呼吸和愿望都写到一双鞋子里面去,让自己的男人踩着它走过冷暖人生,乡村的男人是否知道这一切?

在乡村,那些新婚的男人一定会从岳母手中收到一双簇新的布鞋;守岁的孩子,在大年初一清晨醒来,床边也一定放着一双簇新的布鞋。这样的布鞋在做的时候就有更多特别的企愿了。我有时候也会傻傻地想,会不会有女人对我说:我帮你纳一双鞋吧?这该是幸福的事。其实很多年后,我的脚底一定还留着儿时母亲为我纳的布鞋的余温。

从这个意义上说,我喜欢布鞋,这是一类跟体贴和柔软有关的鞋子。它出自我们亲人的双手,它包含着亲人的心思,它源自质地柔和的棉布和细细密密的牵挂。将布鞋穿在脚上,你会感到人世的温暖和情意自脚底开始一直向上,慢慢包围你,而将布鞋带在身边,就是将乡音和嘱咐揣在了怀里。

布鞋是柔软的,穿着它走路,你会心存善良;布鞋是本色的,穿着它走路,你会记得正直;布鞋又是朴素的,像我们故乡的大地和草原,像我们熟悉的田野和麦地,无论你走到哪里,都会记得儿时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