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丁

“步丁”的说法是我从老家方言里直译过来的，书面语大概叫“搭石”。但我喜欢“步丁”这个名字，念起来，像我们自己的小名那样亲切。“步丁”者，植在水中的方形石头，用来过河，大小能放下两只脚。每两块石头间又空开约半步的距离，让流水通过。

在乡下，一座村庄中往往有几条溪蜿蜒而过。溪的走向会将村庄的路切断。人不会去堵溪的路，却仍然需要通过溪，相互往来。这个时候，人们就想到了桥，大而深的河上需要桥，但在宽而浅的溪上造一座桥，显然不是那么实惠。于是步丁就成了溪上的路，它们匀称地排列在溪上，像一块块石头的骨牌，又像一条溪突然长出了一排齐整的牙齿，只是牙缝间的距离过于开阔了，并不能挡住清澈的水流。

这就是步丁了。小时候，常踩着它走过去，走到溪对岸。但那时并不能觉出步丁的美来，因为多的是恐惧和不安，总担心自己一不小心会栽到溪水里。过步丁，是一件有点紧张的事。小孩子们总牵着大人的手走，一大步一大步摇摇晃晃显出努力的样子。孩提时候的我们总是不敢独自过步丁，小伢子的脚步太小了，踏上了第一块石头，就不知道能不能够到下一块石头了。那时我总想不明白，大人们为什么要把步丁与步丁间的距离设得那么大？直到长大后重回乡下，我才知道步丁的间距对于大人们而言并不是很大，只是儿时的我太小了。这真有意思，小时候看什么东西都很大，门前那条很窄的溪，在我眼里就是一条大河了；门前那座小小的山，在我眼里就是一座高山了，好些时候为爬上它而暗自窃喜。在我孩提时候的心目中，步丁代表着一种小小的难以跨越的障碍。我五岁那年，外公家造房子，来了很多木匠师傅，我和妹妹只能等那些木匠吃好饭后才能上桌。那时，物质匮乏，外公家桌上盘子里的猪肉也是从我家拿去的。可轮到我和妹妹还有外公一家人吃饭时，我妈居然将猪肉撤了，她说肉本来就不多，晚饭时候还得摆出来。因了这，小时酷爱吃肉的我不干了，觉得这事闹得太不尊重人了。那天中午，我就拒绝吃饭，并且扬言要回自己家去；妹妹见我这样，也跟着闹起来，她也不吃饭了，她也要回自己家了。舅舅、阿姨都来劝我，只有我妈说让他去吧，回家途中有条溪，溪上的步丁他们不敢过去的。后来，尽管领着妹妹，嘟着嘴出来了，但我还是有点脚步迟疑，心情忐忑。回家的途中有几座坟墓，还有一条溪，溪上只有步丁，这些都是我小小的心眼所害怕的。后来我们还没走到那个步丁，就被赶来的舅舅接回去了。

长大后，远离了步丁，才常常在记忆里想到它的美丽，那可是一种独特的景致。步丁是不借助其他依靠直接植入溪中的，长年累月，它就成为溪中一个不可动摇的部位，成为乡村岁月的一个零件。不管溪水平缓流淌，也不管溪水跳跃奔跑，都不会影响步丁牢稳地站在那里，承接人们重叠的脚印。涨水的时候，水流湍急起来，碰到步丁的阻拦就会激起洁白的浪花，那时人踩着步丁往前走，脚步踏过的地方像盛开着花朵，人就会获得一种在水面上漫步的感觉了。我想古人说的“凌波微步”，一定是从一个在步丁上行走的姑娘的脚步里得到灵感的。水流轻柔的日子里，从步丁上走过，你会在清澈的水中看到自己行走的身影，可以时时看着另一个自己，爱美的人们一定很欢喜的。

关于步丁，它的美妙在于让我们在水上行走，离水最近，而又不至于打湿鞋子，还顺便看出了我们自身的模样，看见自己行走的姿态。这有多好，乡村人们总是很有办法，让一些简单的事物诗意起来，就像步丁的名字，像肉丁和土豆丁那样，精致小巧，而又透露着乡村特有的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