笕

只在乡村，你才能从生活里找出与“笕”字相应的具体事物。每个自乡村走来的人都曾承接过笕的恩惠，但却不知道在字典里它有这样一个名字。

乡村的好些事物都这样，它们朴实得只有一个口耳相传的名字，却常常无法让人找到书面语的表述，其实更多时候它们并不在乎能否进到某种雅致的状态，文人们总是在远离乡村之后挤进城市，然后再坐在城市的屋檐下追忆乡村。这样他们就无法做到准确地给我们乡村的事物正名，但确实有一个人为笕单独地造了这样一个字。由此我相信在久远的年代里，笕对于乡村生活一定有着某种别样的意义。

第一个发明笕的人一定是个聪明而懒惰的人。有一天，他去村外的小溪边提水，来回提了两趟便觉得有些体力不支，就地在溪边坐下歇脚。他抬头望望高远的天，天空没有云，碧蓝得像媳妇的头巾。他又将目光往下移，就看到了映入明净溪水里的毛竹，他盯了好一会儿，翠绿的竹竿给了他灵感：何不将毛竹砍下，把竹节打通，再一根根接在一起，这样不就可以将溪里的水直接引到自己的水缸里了吗？后来乡村里就出现了许多一剖为二的半圆形竹筒，这些竹筒通常从溪的中上游出发，缘溪而行，最后到达地势低矮处的村庄和田地。这些青青的竹竿或者泛黄的竹竿将溪水从它们自己的轨迹里接了出来，改变了溪水的行程，并且把远在小村外的鲜活的溪水接回家。这就是笕，像纵横的脉络遍布于广大的乡村。后来，也有些依山而居的人家，把笕接在距离自家不远的山岩的泉水处，让那些零落的水滴连成线，连成一股小小的流水，那样的水就更为清冽，来自岩石的内心，来自大山的深处，水流顺着笕绕过后院的屋檐，绕过柴门，进入农家的水缸。

那个年代的人们并不知道有种叫“自来水”的东西，但由笕为我们组织起来的供水系统却可以叫做自然水。我们可以这样理解：这是真正来自大自然的水，这也是自己来的水。笕是一种乡村式的智慧和诗意想象的具体化，通过它的简易连接，你能够看见人与自然的原生态的组合，人们通过最简约的方式，把自然的心跳迎入最为日常的生活。那是原味的本色的自然，乡村人们需要亲近它，却不会去粗暴地破坏和生硬地改写自然的法则。

笕出现在乡村的田头地角村庄别院，它们把大自然的清澈水流带给禾苗，让庄稼拔节；它们把大自然的清澈水流带给田地，让层层梯田漾起温柔的云影；它们把大自然的清澈水流带给人们，让每个人的内心泛起对生活的热爱。笕是乡村最初的水管，连接着每一个日子和日子深处清亮的美好。

我常以为笕也透露着乡村的诗意，想想那样一股源源不绝的清流沿绿竹而来，它带着自然真实的品质，带着溪流的真率和纯澈，然后直奔我们生活的主题。这是一件多么好的事情。在乡村，我们可以喝到如此原味的水，我们才能够相信自己是紧紧依偎着自然，亲近着山水的。除了这些，我想有时会有一片小小的红叶，顺着笕给它铺设的轨道一路走过来吧，走到农家的水缸；有时还会有一只小小的虾米，也会顺着竹子的轨迹走来，它也会走进农家人的水缸？这些小小的误会在我看来是一次多么奇妙的邂逅。

笕，已经退出了我们的生活，但它送来的溪水清脆的嗓音一直留在我的生命里，并且以此改变了我内心的结构，让我永远地获得了一种清明的品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