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太人与舟山路上这幢楼

“文革”伊始的1966年，同学加同事的徐金根和太太吴德娟，婚后换房住进了舟山路59号三楼一间居室。他未料到，改革开放后，居室竟“考古”出了一个国际人脉历史故事，又由他们夫妇演绎下来。

曾担任美国卡特政府财政部长的布罗门塞尔是原住房主人。新中国成立后，先后六次造访故里，与徐家交了朋友。这间现在仅存9平方米的老房子，擦出的中美友谊火花，在国际上有了名气。

我采访徐金根，源于我们这些爷爷奶奶辈，退休后相约把每年9月踏上工作的日子作一次聚餐纪念。一次在边吃边聊中，老徐讲了一些片断。布罗门塞尔是犹太人。1939年，13岁的他随父母与一大批犹太同胞，为逃避希特勒纳粹分子灭绝人寰的屠戮，在逃亡时，得益中国外交官何凤山的人道主义帮助，千里迢迢漂洋过海，来到东方大都会上海避难。何凤山博士（1901—1997），湖南人，1938年至1940年任中国驻奥地利维也纳总领事期间，不顾职业前程，冒着生命危险顶住上级压力，表现出当时大部分人所没有的坚定勇气，为数千名走投无路的犹太人，发放了赴上海的签证及其相关文件，使这些犹太人免于法西斯的屠杀，最终在中国生存下来。为此，美国海外遗产保护委员会在长阳路上海犹太人纪念馆内，专为何凤山刻碑铭记。

登陆上海之后，布罗门塞尓一家和落难同胞，大多落脚在虹口汇山码头提篮桥一带。他和父母住进了歌特式建筑的舟山路59号不足20平方米的三楼。父亲以经营“罗宋”面包维持生计。大批犹太人的到来，引起侵华日军的惶恐。日寇把这些“无国籍”的老老少少，圈在1907年建造、1927年迁址于长阳路舟山路的犹太教摩西会堂为中心的一片区域内。徐金根听老上海回忆，日寇划定的地块，西至公平路，东到通北路，南以霍山路为界，北面则禁越周家嘴路。日寇对犹太难民加以严格把持限制，形成了一片隔离区。

布罗门塞尔生于1926年的德国柏林郊外。二战结束后，盟国安置跨国难民时，他们举家于1947年移民美国定居。布罗门塞尔在一所著名高等学府完成学业，后来步入政界和商界及其他社会公益活动。

徐金根夫妇向我展示了一份他们简要汇集的、布罗门塞尔六次重返故里的日期资料。前两次新老主人并未谋面。布罗门塞尔首次来访，是1972年2月尼克松总统破冰之旅后的1975年。布罗门塞尔以美中关系全国委员会成员身份，率美国篮球队来华友谊赛途径上海时，布氏假休息间隙，未经双方事先协商安排，根据他个人意愿，突然临时提出要求。在外事部门“高度紧张”的陪同下，在舟山路很快找到并辨认确定进出无以数计的门廊，径直上了三楼。因现住主人夫妇都在单位上班，无法进入内室，他只能捧起相机，在外面拍了几张照片，便匆匆而去。

时隔三年，布罗门塞尔入阁卡特政府任财长，于1978年来华并访沪，再度重访舟山路故居。徐金根说，当时，外事工作还处在严格安全保密之中。只知道市府要接待好这位特殊客人，有关方面动用了不少力量，花了一些钱，由房管所派人里外粉刷，要求修旧如旧，保持原来风貌。工商所十几名工作人员接到通知后，先后偷偷跑到徐金根家打听。问他：“外宾是你家什么亲友？”然而，外宾什么时候来，有关方面严密封口。老徐也不清楚，他和太太照常去上班。那天在班上，外事和公安电话通知徐金根所在单位上棉十五厂保卫科，保卫科紧急通知他所属车间党总支，总支急忙找到老徐，一级一级下达。徐金根匆忙更衣，跨上自行车，从杨树浦路齐齐哈尔路分厂往家赶。然而，为时已晚，客人早已去得无影无踪。

1982年，布罗门塞尔走出政界，投入社会服务。他以非官方私人身份专程回访故居。现主人和原主人，方始在这已被一分为二的房间里得以初次相识相交。通过翻译，双方作了半小时的友好交谈。徐金根记得很清楚，2001年7月6日，布罗门塞尔则以德国犹太人纪念馆馆长身份，为搜集犹太人在华的有关资料，又一次来到他青少年时代的住房。布氏兴奋地告诉老徐，上午，荣幸地会见了上海市市长徐匡迪。交谈中徐匡迪向他提议，在上海犹太难民曾经云集的提篮桥，可以建一座犹太难民纪念馆，为后人留下中国上海与犹太人不可磨灭的共患难结友谊的史迹。他还高兴地对徐金根调侃说：“你姓徐，你们的市长也姓徐，太幸运了！”

果然，在虹口区政府的大力运作下，前几年，在摩西会堂里，一座犹太人避难纪念馆落成，成了国际友人、尤其为犹太人来沪旅游参观交流的必到之处。布罗门塞尔家当年与邻居共同使用的一副煤气灶具，据说也是上海第一代煤气灶具，锈迹斑斑，废旧失修。二十多年前更新时，幸亏他们夫妇有远见，视作古董收藏下来。纪念馆建成后，他们毅然忍痛割爱，捐献给了纪念馆，让更多的人见证它的历史意义和价值。

徐金根与布罗门塞尔相处时间最长，交谈最为融洽的当是2004年7月5日。布氏携夫人和子女，阖家前来他的第二故乡探访，与他共享怀旧之乐。他们向老徐夫妇赠送了一对极普通无盖粗瓷茶杯，徐金根夫妇视为珍宝，时常向来访的亲朋好友展示这友谊的物质结晶；徐家则向布氏回赠了中国传统象征吉祥如意的工艺品——一对大红“中国结”，并分别拍照留念。还陪同他们一家游览了布罗门塞尔当年与少年同伴嬉戏玩乐、仅弹丸之地的霍山路公园。临别，主方诚恳欢迎宾客再访，客方则承诺来日定会重访。他们紧紧地长时间握手，引来许多市民热切祝福的目光。

2005年，是纪念世界反法西斯胜利60周年的日子。布罗门塞尔果然如约再次抵沪。但他已是八旬老翁了。中央电视台国际频道的记者随行，德国慕尼黑电视台、香港凤凰台、《联合时报》以及地区的《虹口报》，还有许多徐金根不知名的中外媒体，闻风纷纷赶来，早早等候在舟山路59号门口和路边。

入住近40载的徐金根夫妇，头两天就到专卖店，精心挑选了一根上好领带，准备赠送给老布。然而，天公不作美，午后下起了大雨。抑或是因布罗门塞尔年逾古稀，行动不便，尤其要从二楼攀爬室外金属楼梯，有关方面怕有闪失。徐金根直接接到市有关方面电话告知，临时取消行程。客人转告下次再来。徐金根夫妇感到遗憾，记者们更是大失所望！

徐金根对我说，现在经常有人前来59号参观考察，时时打破他们退休后的安静。尽管他们在故乡浙江有一幢独立宽敞的花园别墅，他们依然恋恋不舍这间狭小的蜗居。因为，他们认为它毕竟是一处名人历史故居，并具有国际性，对它有一种特殊的感情，富于荣誉感幸福感！言及至此，老徐反问我道：“你说，是吧？”

2011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