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党与后党
德宗是很想改变现状的,但在戊戌变法以前,他是孤立的,真正是个孤家寡人。唯一效忠于他的是师傅翁同龢,但翁氏受传统的伦理道德教养很深,对太后,他是绝对不会做贰臣的,德宗本人,其实也不敢激怒慈禧。这也是变法的先天软弱性。
恽毓鼎在《崇陵传信录》的序中说:“缅维先帝御宇,不为不久,幼而提携,长而禁制,终阏损其天年。无母子之亲,无夫妇昆季之爱,无臣下侍从宴游暇豫之乐,平世齐民之福,且有胜于一人之尊者。毓鼎侍左右近且久,天颜戚戚,常若不愉,未尝一日展容舒气也。”这也许是德宗要变法图强的心理条件,不但国家的前途,就是他个人的积弱也可由此而摆脱,使“天颜”由此而展舒。
德宗的受制于慈禧、母子之间的长期失调,慈禧当然心中有数,这时看到六堂官的被黜、六君子的受知,怎不感到咄咄逼人,心惊肉跳?本来还只限于母子之间的嫌隙,顿时就升级了。
当杨锐、刘光第、林旭、谭嗣同四人入军机以前,有一礼部主事王照(维新派)向德宗上书言事,例由堂官代奏,但礼部尚书怀塔布、许应骙(满汉两尚书)不肯代奏,王照当面责难他们,于是堂司交鬨。德宗知道后,欲借此以儆几个保守大臣,为自己立威,便将怀、许及侍郎堃岫、溥颋、徐会沣、曾广汉六堂官一齐革职,而赏王照三品顶戴,以四品京堂候补(京堂,本为对某些高级官员的称呼,一般为三品或四品,至晚清,三、四品京堂已成为虚衔)。
怀塔布为荣禄从叔,其妻常入侍慈禧,为装扮福禄寿三星之一,便向慈禧哭诉,说要尽除满人,慈禧自大不高兴。而和六堂官事件利害相关的,还有一大批吃现成皇粮的守旧的官僚,接着是四卿入要害部门的军机,矛盾更其尖锐了。
四卿以至康梁,都是手无寸铁的书生,维新的声势虽然浩大,但真正在德宗左右奔走活动的为数极少。古人所谓勤王,都是有兵力作后盾的。
慈禧就不同,直接间接为她效忠的多是实力派,其中举足轻重的是荣禄。
荣禄(后人传说荣禄是那拉氏年轻时情人,不可信。这两家过去亦从不往来,怎会相熟?),正白旗人。光绪二十年十月,慈禧六旬万寿,他自西安将军任上入京祝寿,即授步军统领。次年,迁兵部尚书。二十三年,上疏请广练兵团,其中有一段很警辟的话:“外交之进退,视其兵之多寡强弱以为衡。强则公法所不能拘,弱则盟约皆不可恃。”他已经认识到武力的重要,疏中虽说的是对外,其实完全适用于对内。下面又说:袁世凯的新建陆军,“闻其兵皆躯干彪悍,步伐整齐,为各军冠。虽未经与泰西军队较量轩轾,而比之湘、淮旧伍,已觉焕然改观”(《清史列传•荣禄传》)。可见这时袁世凯在荣禄心目中的地位,已在湘、淮诸帅之上。
到了二十四年戊戌(1898)时,荣禄已为文渊阁大学士、直隶总督兼充办理通商事务北洋大臣。更重要的,董福祥的甘军、聂士成的武毅军、袁世凯的新建陆军的北洋三军,都受他控制、支配,梁启超所谓“身兼将相,权倾举朝”,集军政大权于一身,隐然为北洋军阀的鼻祖。
当新政颁行之初,后党向荣禄陈诉,他说:“姑俟其乱闹数月,使天下共愤,罪恶满盈,不亦可乎?”这与裁撤部分文武名缺的上谕发布后,有些大臣深为惊骇,皆赴宁寿宫要求太后收回成命,太后笑而不言,如出一辙,也见两人之阴沉而善用权术。
戊戌前二年,御史胡景桂劾袁世凯小站练兵时[河北天津白河之南有兴晨镇,一向是天津、大沽间的小站(稍东有大站)。同治间,李鸿章曾令淮军驻扎其地。淮军散后,渐成废垒。袁世凯练军,又以此为营基,因而有小站练兵之称]克扣军饷,诛戮无辜。奉旨,命荣禄查办,荣禄说:“此人必须保全,以策后效。”又说:“一经部议,至轻亦撤差。此军甫经成立,难易生手,不如乞恩姑从宽议,仍严饬认真操练,以励将来。”(陈夔龙《梦蕉亭杂记》卷二)此亦可谓荣禄之慧眼识英雄,袁世凯果然没有辜负他的期望。
到了后党密谋发动政变,废立德宗时,德宗也已发觉,衣带诏中有“朕位且不保”语,故密令四卿等设法救援,筹划一个既坚持变法又不激怒太后的两全之策。
这时荣禄以直隶总督驻天津,天津正有袁世凯的驻军。谭嗣同以为世凯加入过北京强学会,并捐金支持,又久使朝鲜,熟悉外国事,请求变法,天真地认为可救皇上者只此一人。乃密请德宗对世凯结以恩遇。至八月初一日,德宗召见袁世凯,特赏侍郎。初二日又召见。初三日,嗣同于晚上只身往法华寺访袁世凯,据世凯《戊戌日记》:嗣同出一草稿,“内开荣某谋废立弑君,大逆不道,若不速除,上位不能保,即性命亦不能保。袁世凯初五请训,请面付朱谕一道,令其带本部兵赴津,见荣某,出朱谕,立即正法”。袁世凯不答应,两人争执多时,“予见其气焰凶狠,类似疯狂,然伊为天子近臣,又未知有何来历,如显拒变脸,恐激生他变,所损必多,只好设词推宕。……予因其志在杀人作乱,无可再说,且已夜深,托为赶办奏折,请其去”。
初五日,世凯觐奏德宗:变法必须有真正明达时务、老成持重如张之洞者,新进诸臣,阅历太浅,办事不能慎密,要德宗十分留意。意思要德宗勿重用四卿等。奏毕,即乘火车往天津。抵津,已日落,“即诣院谒荣相,略述内情”。也就是告密了。
次日初六,政变发作,老佛爷再度训政。德宗本已如釜底游魂,至此又沦为囚犯,软禁在瀛台南海,合朝骚然,变法一变而为政变,刽子手即将磨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