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高一着的清高宗
世宗鉴于上一代争储的教训,在即位不到一年后,便另设秘密传位的办法,于雍正元年(1723)八月,召见满汉大臣谕云:“今朕特将此事(指建储)亲写密封,藏于匣内,置之乾清宫正中世祖章皇帝御书‘正大光明’匾额之后[清宫的外朝与内廷,以乾清门为界限,自乾清门起即属内廷。乾清宫在保和殿后(保和殿则属外朝),清代是皇帝召见大臣之所,大学士、尚书、御前大臣入见,皇帝俯指赐坐,大臣叩首谢恩后就跪在毡垫上。如为侍郎,虽同见,不得跪垫,故不叩谢。所谓赐坐,并非如舞台上那样让臣子坐在旁边的椅子上],乃宫中最高之处,以备不虞。”另外,又有一份内容相同的传位诏置于圆明园内。因他在圆明园内居住时间较多,最后亦崩于园中。但他只告诉大臣张廷玉和鄂尔泰。
这办法有两大好处,一是避免了诸子之争夺,二是储君的名字不公布,又不至分削他的权力,这也表现了世宗对大事思虑的周密。
世宗共有八个后妃,十个儿子,长到成年的有四个:弘时、弘历、弘昼、弘瞻。可是,藏在这个神秘匣子里的储君究竟是谁呢?只有世宗自己知道。
他死后,才知是宝亲王弘历,即高宗,时年二十五岁,世宗第四子,母钮祜禄氏。
所以,自世宗至高宗诸朝,就没有争夺储位的纠纷。但有一件事却仍与康熙朝的宫闱内幕有关,而至乾隆朝才始了结,这便是《大义觉迷录》的颁布和禁止。
通常的禁书,著作或编辑的人,总是被皇帝认为站在敌对地位的大逆不道罪犯,这部《大义觉迷录》却是世宗时官修与颁行,即策划和发行的都是世宗,却为他儿子高宗禁止,你道怪也不怪?
雍正六年,湖南生员曾静,派遣弟子张熙,劝说川陕总督岳钟琪举兵反清,后被岳钟琪奏告,世宗即命刑部严审,《觉迷录》中所收的即是曾静口供和世宗各道谕旨,世宗为了使“各府州县,远乡僻壤”的士子与小民都由“迷”而“觉”,故编成此书,“人人观览知悉”,学校皆须收藏,如果读书人有一人未见此书,就是从重治罪,还特赦曾静、张熙,不予追究。
那末,高宗究竟禁得对不对呢?完全正确,十分必要。
《觉迷录》的内容重心,一是有关世宗本人政治生活的隐私,即属于家族上问题,一是有关夷夏之防的种族上问题。后者不属本书范围,这里专谈前者,即涉及世宗弑父逼母、残害兄弟的传闻,其中最吃重的不在于用煌煌圣谕如何力辩自己的清白仁慈,而在于罪犯曾静的供词。
例如刑部问曾静:皇上将二爷(即废太子允礽)的妃嫔收了等语,“今你这话从何处来?”曾静供道:是从衡州路上一个犯官那里听到的,“弥天重犯(曾静自称)听得此话不察,妄以为此话自犯官说出,毕竟是事实”,直至到了长沙,“方知皇上清心寡欲,励精图治”,(皇上的“清心寡欲”,怎的到了长沙才知道?)“而谣言竟传以为收宫妃,岂不深可痛憾!”世宗谕旨中又说:“至于和妃母妃之言(和妃,瓜尔佳氏,圣祖之妃。世宗即位时,已四十一岁),尤为怪异莫测。朕于皇考之宫人,俱未曾一见面者,况母妃辈乎?”
尽管这是道听途说的谣言,世宗之意,原为辟谣澄清,但这样的谣言,往往越辟越昏,越澄越浑,如同双手伸进酱缸。
又如曾静供道:“有人传说,先帝欲将大统传与允
,圣躬不豫时,降旨召允
来京,其旨为隆科多所隐,先帝宾天之日,允
不到,隆科多传旨遂立当今。……有太监于义、何玉柱向八宝女人谈论:圣祖皇帝原传十四阿哥允
天下,皇上将‘十’字改为‘于’字。”可见改“十”为“于”,圣祖一死,宫中即在传说,十、于二字又形近,也难怪使人信以为真。
又如世宗于其父病重时,进一碗人参汤,圣祖就驾崩。太后要见允
,皇上大怒,太后于铁柱上撞死。又据佐领华赉供称,“曾听见太监关格说,皇上气愤母亲,陷害兄弟等语”。八宝、何玉柱、关格都是世宗政敌的亲信,他们散布这些谣言,自为其主子泄愤,而这些谣言又很易淆惑,例如圣祖患病时间很短促,世宗偶而侍奉汤药也很可能。十四阿哥允
与世宗是一母所生,太后对自西北回来的小儿子的怀念,也是慈母之常情,所以谣言中又夹杂了真实。
但这时世宗的一些政敌,有的死去,有的囚禁,再也无人敢公开传播,世宗却偏要自我扩散,授人以柄,所谓改“十”字为“于”字的谣传,固不足信,可是不正因为刊布了《觉迷录》而传播到社会上么?民间感到兴趣的正是这些谣言中的奇异情节。好奇本来是很普遍的社会心理,《觉迷录》的颁布恰好为好奇者提供了无风不起浪的把柄。
世宗一生,极为机警敏悟,这件事却是聪明一世,懵懂一时,高宗就比乃父棋高一着,不失为干蛊之材。
此外,高宗还对世宗骨肉相残的宿案做了不少善后工作,如对被禁锢的王公宗室的开释,幸存的允
、允
,也于开释后赐以公爵衔。高宗异母兄弘时,世宗因其放纵不谨,削去宗籍,高宗也仍收入旗谱,延信、阿灵阿的子孙也恢复原来的身分。这是很英明的:即使上代真的有罪,怎能使子孙一并遭殃呢?
还有为世宗生前咬牙切齿的阿其那(狗)允禩、塞思黑(猪)允禟两案,因为实在很棘手,所以一直搁置着。到了乾隆四十三年,在上谕中用温和的语气斥责几句后,也将两人恢复原名,收入玉牒。
还在即位之初,他对允禩、允禟的子孙屏弃玉牒之外的处分,已感过重,曾下谕说“当初办理此事,乃诸王大臣再三固请,实非我皇考之意”(《高宗实录》),但诸王大臣如果不是因为迎合世宗的本意,哪一个敢这样做呢?如同不是新君登高一呼,谁敢把已沦为犬豕的允禩、允禟恢复原名,收入玉牒呢?换言之,只有后皇,才能翻前皇之案。不过,他在向天下臣民公布的谕旨中只好这样说,世宗既是皇考,就得为皇考留个余地。这一点,也应为我们所理解。
不管怎样,高宗在治疗世宗骨肉之残的创伤上,还是明智而公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