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上废太子
圣祖后宫中,有几个汉军旗的妇女,如密妃王氏、勤妃陈氏、襄嫔高氏等。满汉虽不通婚,而汉军旗的女子则可入后宫。如顺治时定南王孔有德(汉军正红旗)之女孔四贞,世祖一度想册立为妃,后知其已许字孙延龄而作罢。吴伟业《仿唐人本事诗》之一云:“聘就娥眉未入宫,待年长罢主恩空。旌旗月落松楸冷,身在昭陵宿卫中。”即咏四贞事。
在圣祖的汉族诸妃中,最宠爱的是密妃王氏。她的家世不详,仅知其生子三人:允禑、允禄、允祄。圣祖还让耶稣会画家为她画像,高士奇在《蓬山密记》中,记圣祖准许他观看密妃之像:“尔年老,久在供奉(指曾值南书房),看亦无妨。”可见密妃之深受宠幸。
康熙四十七年(1708),圣祖巡幸塞外,皇太子允礽、皇长子允禔、皇十四子允
等皆随行。允祄是皇十八子,年仅八岁,亦随行。到了中途,允祄患上重病,可能因年幼而初到塞外缘故,这时又成为加深圣祖对允礽恶感的一个契机,《清史稿》允礽传云:“皇十八子抱病,诸臣以朕年高,无不为朕忧,允礽乃亲兄,绝无友爱之意,朕加以责让,忿然发怒。每夜逼近布城,裂缝窃视。从前索额图欲谋大事,朕知而诛之,今允礽欲为复仇。朕不卜今日被鸠,明日遇害,昼夜戒慎不宁。”允祄患病,允礽“绝无友爱之意”,这还不能算是大罪名,但下文裂缝窃视,昼夜不宁两节,如果属实,就是逆子的行为。“从前索额图欲谋大事”句,王氏《东华录》作“从前索额图助伊潜谋大事”,语意更为明显,也便是要发动政变。圣祖怎么知道允礽裂缝窃视?那是因为允禔暗中监视之故。允禔以皇长子而不得立为太子,他对允礽自然要看作死对头。这说明父子、兄弟之间的关系,已经激化到这个地步了。
允礽和索额图的潜谋,当在康熙四十一年允礽在德州养病,召索额图前往侍疾时。圣祖在斥责索额图的谕旨中有这样的话:“去年皇太子在德州时,尔乘马至皇太子中门方下,即此是尔应死处,尔自视为何人耶?朕欲遣人来尔家搜看,恐连累者多,所以中止。”索额图所以敢于乘马至皇太子中门方下者。正因为自恃为太子亲信,太子正需要他划策支持的缘故。孟森《明清史讲义》第二章对此事评云:“又云若搜看其家,恐多连累,则又非失礼而有犯逆,且不可使有连累,则顾忌甚切,自属为太子地矣。然则索额图助太子谋逆之案,早发觉于五年之前,太子不悛,又日日在防范之内,废太子之祸,固已迫在眉睫矣。”
圣祖此时尚在塞上,他本来想回京告祭奉先殿后再行废黜,正因“迫在眉睫”,便在返京途中,驻布尔哈苏台时,即召集诸王、大臣、侍卫等于行宫前,皇太子跪在地上,圣祖垂泪宣布皇太子种种罪状,最后说:“似此不孝不仁,太祖、太宗、世祖所缔造,朕所治平之天下,断不可付此人!”(见《清史稿》)谕毕,圣祖不觉痛哭仆地,由诸大臣扶起。就在这一刹那间,人性的闪光在这位五十五岁的皇帝身上一掠而过。
接着,便将允礽拘禁,命允禔监视,又诛索额图的两个儿子格尔芬、阿尔吉善,及允礽亲信四人,其罪稍轻者遣戍盛京(今辽宁沈阳)。这一狱所牵连者只几个旗下无名人员。事后,圣祖又谆谆晓谕:应该法办的已经法办了,事情已经了结,“余众不更推求,嗣后虽有人首告,朕亦不问,毋复疑惧。”
圣祖所以这样恳切宽慰臣下,亦因这时各地变乱仍在起伏中,故而内部更须力求安稳,这里可以举朱三太子案为例。
康熙四十七年四月,山东巡抚赵世显拿获朱三(太子)父子,上谕解往浙江,交与奉差专办此案的户部侍郎穆丹。
这个朱三太子叫朱慈焕,他在排行中实是第四,明代封定王。真正的明思宗的太子,已于顺治年间被杀,清廷还说这是歹人假冒,故应处死。到了康熙间,“朱三太子”便成为怀念明裔的一种公名,但朱慈焕本人实未参预过反清活动。
明室亡时,他才九岁,仓皇出逃,流离颠沛。十三岁到了凤阳,遇一姓王的老乡绅,曾任明朝谏官,细询根由,执手悲泣,乃留在王家,姓亦改“王”,其情景仿佛杜甫《哀王孙》中所描写的。
王绅病故后,乃至一佛寺中削发为僧,偷生度日。后又往浙中,结识了一个姓胡的余姚人,亦明时官员后裔,两人谈经论文,胡颇钦佩朱三的才学,劝他还俗,并将女儿嫁给他。
康熙四十四年,慈焕在宁波识秀才张月怀,后来别人亦称他张老先生。不久,慈焕见张月怀行事不安分,便带家眷避居湖州长兴县。后风声吃紧,宁波、镇海都“一步一步挨查”。此时慈焕已有子孙,闻得事发,妻女六人,都先上吊自尽,三子一孙,被捕收监。慈焕躲避流亡。四十七年,官府于谋反首领张念一口供中,得悉慈焕行踪,遂在山东被捕,押解京师受审,这时他已经七十五岁了。
当慈焕经浙江遭审问时,官府问他:“朝廷待汝不薄,何为谋反呢?”慈焕答道:数十年来,改易姓名,只是为了避祸。清廷有三大恩于前朝,吾感戴不忘,何尝谋反?问他什么三大恩?答道:今上诛流贼,与我家报仇,一也。凡我先朝子孙,从不杀害,二也。朱家祖宗坟墓,今上躬行祭奠(指圣祖祭明孝陵),三也。“况吾今七十五岁,血气已衰,鬓发皆白,乃不作反于三藩叛乱之时,而反于清宁无事之日乎?”
朱慈焕的供辞,该是诚实可信的,可是清廷还是以“朱某虽无谋反之事,未尝无谋反之心”为罪名将他杀死。这种诛心之论,原是刀笔吏的惯技,在清代文字狱中,由诛心而诛身的,屡见不鲜。孟森评云:“是为清开国以来数十年所危疑惊悚,必得而甘心之朱三太子,由此结束,身及子孙皆被杀,妻女儿妇先投缧以殉,未被拘获。”而当明思宗殉国时,先视后妃毕命,又手斩昭仁公主,而使太子二王出宫,各投外家,教以混迹民间,“岂料事隔六十余年,有子再为清室所戮,妇女义不受辱,与烈皇时用意同。明之帝室嫡裔,至此始斩。是亦烈皇殉社稷之遗意也”。孟氏对顺治初之杀故明太子,认为当时天下未定,多尔衮用事,尚不足责。“至后六十余年,康熙中叶以后,乃又杀烈皇第四子慈焕,则太过矣。”(详见孟森《明清史论著集刊》上册《明烈皇殉园后记》一文,文中引魏声龢《鸡林旧闻录》,记朱慈焕始末甚详)说得极为警辟。
朱慈焕于明室为帝子骨肉,于新朝则为种族上的残敌,清人自非斩草除根不可。清帝之祭明孝陵,并非有爱于亡明,实是笼络汉人的一种手段。圣祖诸子,于宫中是一父所生的手足至亲,于储位上则为势不两立的劲敌,允礽首次废黜之后,宫廷政变的火苗,实已在暗中迎风闪烁。
朱三太子案与圣祖废太子案发生于同年,由此及彼,故附书之,或亦可供研讨清史者之玩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