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乐皇帝的烦恼
清圣祖八岁登位,六十九岁逝世,在位六十一年,是中国历史上享国时间最长的一位皇帝。《清圣祖实录》曾记他的话:自秦始皇以下,称帝而有年号者二百一十一人,“在位久者,朕为之首”,亦可见其自负之状。
他在五十七岁时,才有白须数茎,有人向他进乌须方,他笑而辞之:“自古帝王鬓须白者史书罕载,吾今幸而斑白矣。”(《圣祖御制文四集》)又说:“朕若鬓须皓然,岂不为万世之美谈乎?”从他的自我欣赏上,说得上是一位快乐皇帝了。
圣祖共有四位皇后,连同妃嫔,共有妻妾五十五人。又据《实录》所载,圣祖的儿子、孙子、曾孙共有一百五十余人。儿子一辈,除早殇的十一人外,成长的二十四人,女儿二十人。
儿子这么多,又非一母所生,这在显宦豪绅家庭,已难避免此起彼伏的纠纷。帝王是家天下的,他们的家就是国的缩影,所以帝王的多子,更容易成为政变性纷争的因素,这位快乐皇帝的后期,为此而带来极大的烦恼。
清人在关外时,本无预立太子之制。圣祖本人,虽登位于入关以后,亦非由他父亲(世祖)预立。但到他君临中国后,却一反祖制,预立储君。
按照惯例,册立的储君必须是嫡子,即正妻所生之子,嫡子之中则立长子。圣祖诸子中,年龄最大的为直郡王允禔,生于康熙十一年(1672),圣祖原很宠爱,曾命他从征塞上。便因他是惠妃纳拉氏所生,非嫡出,即所谓庶出,所以未立为太子,这在允禔自未必心服,所以后来争储位时,允禔成为重要的角色。
第二个儿子为允礽,比允禔小二岁。他的母亲是孝诚皇后赫舍里氏,即辅政大臣索尼的后代。可是在允礽堕地后,孝诚后就死了,年仅二十二。
皇长子允禔既因非嫡出而不得立,那末,储位便落在皇二子允礽身上了。这时清政权虽已巩固,各地仍有战乱,圣祖的册立太子,未始不是全面服膺汉化的表示,藉此以取得汉人的更多的拥护。诏书中即说:“自古帝王继天立极,抚御寰区,必建立元储。懋隆国本,以绵宗社无疆之休。”这不仅仅是粉饰性的门面话。
允礽之册立,在康熙十四年十二月,出生只十八个月,圣祖为二十二岁。庆典皆沿明朝的仪式,但因太子年幼,由乳母抱着受册宝。这以后,便由乳母养育。宫闱中后妃所生的儿子,即使生母还活着,母子也很难时常接近的。
圣祖对允礽起先是很钟爱的,说他“日表英奇(古代亦以日喻帝王,如“日下”即帝都。“日表”指皇帝的仪表),天资粹美”,并亲自为他讲授四书五经。还有一点,孝诚后是圣祖第一个皇后,册立时圣祖年仅十二岁,生下允礽即夭逝,对允礽的感情自然特殊些,曾说过“允礽乃皇后所生,朕煦妪爱惜”的话。
太子六岁就学时,又慎选大臣兼名儒的张英、李光地等任师傅,后来又带他出外巡视。太子本人,确也聪明英武,通晓满汉文字,娴习骑射。甫逾二十岁,就能代父亲处置朝政。圣祖亦盛称太子“其骑射言词文学,无不及人之处”。约在太子十九岁时,还写过“楼中饮兴因明月,江上诗情为晚霞”的联句(见王士禛《居易录》)。徐世昌《晚晴簃诗汇》曾收录允礽诗六首。
不想到了康熙二十九年(1690),父子之间却出现了裂痕。
这年七月,圣祖为实现祖母孝庄后的遗愿,乃亲征噶尔丹(蒙古的一个部族首领)。八月,患病于塞上,即召允礽及皇三子允祉至行宫。可是允礽看到父亲病情,竟然毫无忧愁的表情,“绝无忠君爱父之心”,这使圣祖大为不满。有人分析说,太子当时以为很快就可以继承皇位。是否事实,现在无法断言,但这件事引起圣祖的恶感则无疑义。后来废太子时圣祖说“朕包容二十年矣”,就是以“侍疾无忧色”这一年为起点的。
康熙三十三年,太子已满二十岁,礼部拟定祭奉先殿仪注(奉先殿,顺治十三年诏建,在景运门东北,因供奉的是皇帝的祖先,所以是皇宫内的太庙。祭时皇帝衮服出宫,至诚肃门下轿,洗手后乃就拜位,北面立,迎神),并疏请将太子的拜褥置于奉先殿内,圣祖不允,命移至槛外。礼部尚书沙穆哈等深恐日后得罪太子,奏请将谕旨记于档案,圣祖大怒,还责问沙穆哈“记于档案,是何意见?”遂将沙穆哈革职。
奉先殿置太子拜褥的奏疏,原是出于索额图的指使。此人是辅政大臣索尼的第三子,太子生母的叔父,平时结党营私,攫取权力,也是太子党的首脑。自从圣祖厌恶太子后,索额图虽已退休,仍一再受圣祖严厉斥责,甚至斥为“诚本朝第一罪人也”。最后死于禁所。
置拜褥事件发生时,圣祖正当四十一岁的盛年,但我们已可看到,太子及其党羽的权势已很煊赫,隐然欲使太子和圣祖分庭抗礼,沙穆哈等原在为自己留后步,而圣祖已察觉其隐情,故而加以遏制,这样也更激起太子对圣祖的敌意。圣祖后来就说过允礽要想为索额图复仇的话。但这时圣祖还是容忍的,自也有他委屈的苦衷。
到了第二年,他还为太子册妃,可见他对允礽仍有所期望。
康熙四十四年,太子随圣祖南巡。四月,至江宁府。两江总督阿山为取悦太子,授意江宁知府陈鹏年在辖区增加赋税。鹏年素性耿介不阿,予以拒却。后圣祖驻龙潭,见御床上有污物,大怒,太子便把责任推在陈鹏年身上,鹏年几乎被处死,赖江宁织造曹寅力谏而得免。
圣祖为人较为仁厚,而允礽却对诸王、大臣等任意凌虐,恣行捶挞,如平郡王讷尔素、贝勒海善,这些人就因不依附允礽的缘故。
圣祖宫中虽然多妃嫔,却绝不向市井冶游寻欢,如他自己所说:“从不令外间妇女出入宫掖,亦从不令姣好少年随侍左右。守身至洁,毫无瑕玷。……今皇太子所行若此。”又说他巡幸时“或驻庐舍,或御舟航,未尝跬步妄出,未尝一事扰民。乃胤(允)礽同伊属下人等,恣行乖戾,无所不至”,以致“令朕赧于启齿”。康熙四十七年,朝鲜使者向国王奏折中说:“百姓议论,太子不忠不孝,他暗中搜集民间妇女。”五十一年,又奏报说:“太子不改沉溺于酒色之旧习,他私派心腹到十三个富庶的省份勒索财富,强夺美女。”这是得之于民间的议论,可见允礽生活上的放荡,已经盛传于民众之口,也确实丧失了皇家的体统,东宫的威严,圣祖说的“今皇太子所行若此”,实亦老父的伤心之言。
圣祖向以仁孝自励,允礽所作所为虽使他痛恨,但他还是容忍着,也可说是姑息,但矛盾也在激化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