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非遗”保护的本真性原则

随着文化生态的变化，当前一些非物质文化遗产已经处于濒危状态。为了保护这些非物质文化遗产，学者、媒体、政府以及商界共同制造了一个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原生态”神话，使得追求“原生态”成为一种潮流。与此同时，试图将拥有悠久历史传统的民俗文化“凝固化”“遗产化”的倾向也逐渐变得明显起来。于是，在当下非物质文化保护的理论与实践中，本真性越来越被当作一个原则来探讨与追求，甚至成为一种近乎主流的话语。本节即是通过追溯国际上“本真性”提出的背景，对当前西和乞巧民俗活动中凭空乱造与盲目复古两种倾向进行批判，探讨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的本真性原则的真正含义。

应该说，“原生态”和“本真性”这两个概念和话语体系极其相近。这里摒弃“原生态”的话语，而采用“本真性”来指称，主要是因为“原生态”一词很容易让人们联想起当前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的一种脱离实际的、复古的“原生态主义”的倾向，将之误认为是原生态主义不顾现实经济社会和人们需求的不断发展变化，而将民俗文化凝固化、遗产化的追求。持这种追求的人，难免将当地民众这一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主体臆想成处于与外界割裂的、没有历史与未来的、静态的、剖面的、落后的、完全独立的空想社会；甚至要求当地为保护所谓的“原生态”而放弃经济社会发展，放弃现代生活。显然，这是不可能的，也是与民俗文化的现实和民俗文化随着经济社会与人们需求的不断发展而变化的规律相违背的。同时，在大众媒体的怂恿下，无论在歌曲、舞蹈，还是在文学、戏曲，“原生态”一词的使用都太过广泛，其含义也被泛化、曲解，出现无限扩大的倾向，与原本要界定和追求的保持民俗文化本真性的目的相去甚远。

本真性是英文Authenticity的翻译，也有的翻为“原真性”、“真实性”。其英文原意是确实性、真实性、纯正性，表示“真实的而非虚假的、原本的而非复制的、重视的而非虚伪的、神圣的而非亵渎的含义”^[3]。文化遗产保护本真性原则的提出与非物质文化遗产的话语体系一样，最初是国际上首先使用，而后被引入国内的。

20世纪60年代，针对文物、古代遗迹、建筑等物质的文化遗产提出了文化遗产保护的本真性及其之于文化遗产保护的意义。后来在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活动不断发展的过程中，本真性被逐步引入这一领域，并广泛使用了起来。于是，本真性也就贯穿了文化遗产保护的全部。

在西和首届中国乞巧文化旅游节期间，由于政府、专家等的介入以及当地民众结合自身对乞巧民俗、对文化旅游节的认识，出现了两种截然相反的倾向。一方面，以部分专家和当地一些学者为首的观点认为，既然要保护西和乞巧民俗，就要保持其传统的风貌，从参与主体、仪式仪程、唱词舞蹈、服饰配饰等都要保持“传统”。但是，什么样子的才是传统的呢？这就很难说了。目前，大多乞巧点依据的是杨克栋采访整理出来的《仇池乞巧风俗录》，而其所本为年长的、年轻时候曾经参与过乞巧活动的老太太们，以及零星的文献记载。于是，一些有“创意”的乞巧点就将牛郎织女故事、董永七仙女故事拉扯进来，借鉴一些古装戏曲、电影、电视剧里服饰、情节等，排演出新的歌舞，并以保护“原生态”的姿态出现了。

当年参加乞巧的老太太们，其记忆本身就是有过滤与重构功能的，容易将其几十年间参与、见到以及向往的乞巧活动拉杂到一起讲述出来，并不能完全反映当时、当地的情况。因而采访记述者需要明确的是，每个人的讲述都仅仅是“一家之言”。而根据诸多“一家之言”而整理出来的仪式仪程，又经过了采录者更进一步的重构与加工，故而也是一家之言。尽管这“一家之言”要更具有客观性、代表性，但毋庸置疑的是，这种没有具体的传承时空的民俗志表述具有很大的缺陷：毕竟20世纪的乞巧与19世纪有很大的差别，而最南端的乡镇与最北端的乡镇也有很大的不同。故而，只有引入具体的时间、空间这两个维度的民俗志才更具有现实意义。不然，一味地复古，保持所谓的原生态，究竟是要恢复到18世纪、16世纪，抑或公元前？是要按照最北端、最南端、或者中间某一地域中的哪一个来恢复？先不说当时、当地的状态现在是否能够确切知晓，即使是公元前也还有更早的物理时间。而随着民俗扩布的发生，原本的最南端可能变成后来的中间地域，那么，究竟哪个才是所谓的“原生态”？所以，这种一味强调复古的所谓“原生态”追求是难以实现的错误倾向。

另一方面，以当地部分人认为，既然是搞文化旅游节，满足当前旅游开发的需要就应该成为主导当前乞巧活动的因素。于是，一些乞巧点上的卡拉OK演唱，现代歌舞串烧也就不足为奇了，乞巧仪式仪程的舞台化、选段化、导演倾向也就随之产生了。乞巧民俗最为本真的，按照时空安排进行的一系列仪式、仪程及相关活动，都成了可以随时展演、随意改变的“娱乐”而已。这种倾向对西和乞巧民俗的破坏是有目共睹和容易发现的，其行不远的命运也是很容易预见的。当人们的猎奇心一旦满足，这种掺杂的成分必然遭到抛弃。

尽管出现了以上两种倾向，但整体上来看，西和乞巧民俗的传承是在一个比较现实的、保持了本真性的基础上进行的。整体情况是，大多数乞巧点的乞巧民俗活动是依据根据传统民俗，结合乞巧点的实际情况，在仪式仪程基本按照乞巧节原有的时空要求进行，唱词舞蹈保持既有的特点，以传统乞巧歌词、歌舞为主，服饰使用中国民间色彩、样式并基本保持一致，保持了西和乞巧民俗的“女性节日”“乞巧”“祈福”“追求美好生活”的核心要素。同时，根据当前经济社会的实际和当地民众的需求，一些非核心要素发生了替换，如：因为当前十二三岁以上未婚女性多读书或者在外打工，而在家的其他年龄阶段的女性由于生活水平的提高，参与的积极性很大，共同组成了西和乞巧的传承主体；一些有文化、有艺术修养的热心人，在巧头之外担当了传承人的角色，为西和乞巧民俗的传承增添了新的形式与途径。

正是因为对非核心要素的替换，在很大程度上促进了西和乞巧活动新的繁荣；也正是因为保留了核心要素的稳定，才践诺了西和乞巧的本真性，实现了西和乞巧民俗新的传承。本真性并不意味着一成不变，“承认并理解文化遗产自身的嬗变，正意味着对它的尊重。我们应该重视文化遗产的自身发展，保护不应是把它凝固地定影在某个历史的时空点上”^[4]（刘魁立）。恰恰相反，在保持既有传统和核心要素的前提下，随着时代不断进行“功能转换”与“自我更新”才是本真性的更本质的体现。

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民俗民间文化的传承，最根本的是要使民族民俗文化，在其固有地域上、在当前的时代，作为民众生活的一部分，保持本真性地传承与沿袭下去。坚持本真性原则，就是要随着时代的变迁、经济社会的发展以及民众需求的改变，既反对一味的“复古”，将民族民俗文化“凝固化”“遗产化”，又反对“冒进”，将保护看作发展经济的一个手段的短视行为；要以促进民族民俗文化在其固有时空作为民众生活组成部分不断沿袭为衡量标尺，既保持一贯特色，又能在具体功能上自我更新，实现民族民俗文化的不断传承，不断获得新的生机与活力。

国内外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的经验证明，本真性是考察、确认、评估、保护、传承和监控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一项基本原则。在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工作中，要坚决摒弃那些文化遗产保护旗号下的诸多非保护动机；要坚决避免急功近利的短期行为和对非物质文化遗产的过度开发；要坚决反对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伪民俗”制造活动，坚决反对把文化遗产的保护开发简单等同于旅游经济效益的提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