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对女性民歌文学功能的继承[1]
(一)对自我传播——调节情绪功能的继承
“自我传播也称内向传播或内在传播,是指一个人本身的自我信息沟通,或者说是个人在个体内部对接受来自外部的信息进行处理过程中,头脑里的“主我”(I)与“客我”(Me)之间的信息交流活动。它集中反映了人的神经生理和心理机制的反馈现象。信息的传播者和接受者是合为一体的,往往表现为矛盾的统一,互动过程仅限于自己”。[2]也就是说,自我传播是自我为了进行情绪、心态的调整而发出的信息,具体表现为自我消遣、自我安慰、自我发泄、思考、陶醉和内心冲突等。清代女性信口而唱、随兴而歌的民歌,正展现了自我传播在清代女性民歌的传播中所占的重要地位。
1.闺房之女抒发情感。处于恋爱年龄阶段的女性,对美好自由的爱情充满了向往。当遇见自己喜欢的心上人后,她们就会变得多愁善感。而当恋爱受阻或婚姻无望时,伤心和怨恨的情绪如同打翻了的五味瓶,就在她们心中不断地疯长,再也挥之不去。也有些女性虽然登上婚姻的殿堂,但因婚姻的种种不如意,绝望的情绪也在她们心中不断地蔓延。而女性与生俱来在感情上较男子细腻、丰富,加之在恋爱和婚姻过程中的种种无奈与挫折,如情人的迟迟不来(《万花小曲·一更里月儿往上升》)、偷情挨街坊的骂(《丝弦小曲·俏冤家来也罢不来也罢》)、夫君家境的贫寒(《白雪遗音·嫁穷夫》)、儿夫的早逝(《白雪遗音·小小寡妇》)、老夫少妻(《白雪遗音·妾怨夫》)、郎君爱去烟花巷(《白雪遗音·郎君犯病》)等等,都让她们有太多的话要说,有太多的感情要宣泄。因此采用当时流行的民歌来表达她们波涛汹涌的内心世界,也就成了她们的首选。在现存的女性民歌中,以女性的口吻描写女性在恋爱、婚姻过程中的各种心理状态的作品就占了很大的比例。如《万花小曲·这封情书见了不出人气》:
这封情书见了不出人气,说来时又不来,这活儿眼见得虚。那些个有缘千里相能会,亲口说的话不准。几个草字要他做甚的,寄予我那薄幸的情郎,情郎,你把那巧舌头收起。
类似的例子举不胜举。
在清代女性中,妓女和尼姑是一个较为特殊的群体。清代女性民歌中反映妓女和尼姑的题材秉承明代而来。明代张岱《陶庵梦忆》中说:“巷口狭而肠曲,寸寸节节有精房密户,名妓、歪妓杂处之。……或发娇声唱《劈破玉》歌等小词,或自相谑浪嘲笑,故作热闹以乱时候……。”[3]明代王骥德《王骥德曲律》中也说:“盖北之打枣竿,与吴之山歌,不必文士,皆北里之侠,或闺阃之秀,以无意得之”[4]。可见,在明代程朱理学盛行之时,女性借助民歌来发泄内心的情感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而在清代,尽管程朱理学不时遭到一些解放思潮的冲击,但女性受到的约束还是比较多,内心情感上也是需要发泄,因此随口编唱民歌也就成了她们进行自我调节的最佳选择。如《霓裳续谱》卷八《手拿着打枣竿》:
〔平岔〕手拿着《打枣竿》,呀呀哟!恨只恨那小靠山。
他和我两头瞒,《叠落金钱》被你诓了去。把一个《黄鹂调》儿,砸了个七八瓣。你还背地里,欺负我的《粉红莲》儿。
其中,《打枣竿》、《叠落金钱》、《黄鹂调》、《粉红莲》都是当时流行的民歌曲调。再如《霓裳续谱》卷八《姐儿无事》:
〔剪靛花〕姐儿无事去游春,……远远望见雾雾里游湖的舡,尽都是俏郎君,(重)弹的是琵琶筝,絃子共月琴,唱的是《寄生草》、《劈破玉》、《万年青》。剪剪花儿甚是精,引动了奴的心,再不想回程。
可见,当时流行的民歌曲调如《打枣竿》、《叠落金钱》、《寄生草》、《劈破玉》、《万年青》等成为闺房之女抒发内心感情的一种手段。
2.乡人自娱自乐。清代女性民歌中有乡人唱民歌的记载。如《霓裳续谱》卷八《本在乡村》:
〔西岔〕本在村乡,我可打扮的非常。俺家里住在了王家庄,可是可是王家庄。〔西腔〕王大娘巧梳妆,哎呀哎呀呀!换上一件新衣裳,哎呀哎呀呀!小小的金莲刚三寸,哎呀哎呀呀!轻移莲步出了卧房,哎呀哎呀呀!前行来到大门外,哎呀哎呀呀!忽听吆喝锯破缸,哎呀哎呀呀!点手高叫定巧匠,哎呀哎呀呀!随我进来钉钉缸……放下担子就钉缸,哎呀哎呀呀!眉来眼去将奴戏。哎呀哎呀呀!只顾看奴不看缸,哎呀哎呀呀!……〔正唱〕走了锤子砸了缸,哎呀哎呀呀!他倒说买个新的来还我,哎呀哎呀呀!
新缸那有我旧缸光,哎呀哎呀呀!〔西岔尾〕街坊邻居休教他丢下跑了……
通过独白与对话的言说方式,讲述了乡人日常生活中发生的一段小插曲。这实际上是乡村的普通百姓在闲暇之余,夜深人静之时,用来打发时间时所唱的歌曲。
同样,民前乞巧歌既是闺房之女抒发感情的一种手段,也是乡人自娱自乐的一种消遣活动。参加乞巧活动的未婚女性通过乞巧歌表达了她们对爱情的渴望。参与编写或教唱乞巧歌的已婚女性,则以自己的亲身经历,将自己在婚后所受的遭遇或编成乞巧歌传唱,或将自己的感情融入乞巧歌的教唱中。这与清代女性民歌的闺房之女抒发感情的功能一脉相承。由于民前乞巧歌是姑娘们在固定节日、固定场所进行演唱,常常会吸引远近村庄的群众前来观看。乞巧歌演唱得好往往会引起围观群众的赞赏与喝彩。它在具有自娱自乐功能的同时,也具有了愉悦他人、换取他人喝彩的娱人功能。
(二)对人际传播——情感互动功能的继承
“人际传播是指两个或两个以上的人借助语言或非语言符号互通信息,交流思想感情的活动。人际传播是传播者与受传者之间的信息互动过程,是人际关系得以建立、维持和发展的润滑剂。”[5]它的最大特点是信息的传播者与受传者都具有确定性,通过将双方共同感兴趣的信息符号聚集在一起,从而实现情感互动和信息交流。这种将自己的所思所想传送给他人,从而建立起一定人际关系的传播方式,在清代女性民歌的传播中也比较常见。
1.男女传情。尽管清代以程朱理学立国,提倡“存天理、灭人欲”,但随着一系列解放思潮的兴起,作为人类永恒主题之一的爱情也成为清代女性口中常常吟咏的对象,清代女性民歌也就成为男女恋爱的传情手段。如前面所引《霓裳续谱》卷八《姐儿无事》,因姐儿看到游湖的“俏郎君”在唱《寄生草》、《劈破玉》、《万年青》等曲调,游湖之人所唱之曲勾起了姐儿懵懂的情思,“引动了奴的心,再不想回程”。晚清诗人黄遵宪在《山歌序》中指出:“土俗好为歌,男女赠答。颇有子夜读曲遗意。采其能笔于书者,得数首。”[6]可见,男女之间相互爱慕,进而用歌唱民歌的形式将其所思所想传递给恋人,表达对对方的倾慕之情,通过信息交流,男女双方实现了情感互动,为以后建立起亲密的恋人关系奠定了基础。
同样,民前乞巧歌也通过情感互动实现了人际传播。民前乞巧歌在神灵面前与大庭广众之下进行演唱,对男女之间的感情表达不像清代女性民歌那样大胆、热烈,它只能含蓄地表达出来。如西和乞巧歌:“不嫁高门大户家,要嫁七尺汉子”(《西和乞巧歌·金蹄子花,银蹄子花》),“但愿寻个成行的,金钱谁能守到老!”(《西和乞巧歌·热头出来落西方》),“赐个阿家懂瞎好,赐个女婿懂人言”(《照花瓣》)。陕西旬邑地区乞巧歌:“我给七姐献黄梨,七姐教我选个好女婿”。四川省《十二月·七月》中:“姑娘邀着来乞巧,都想寻个好女婿”。这些唱词为一些未提亲的青年男子和他们的父母提供了诸多参考。
此外,甘肃西和、礼县一带乞巧活动中的祈神迎水仪式也为姑娘们展示自我才能、寻觅佳偶提供了一个良好的平台。在各支迎水队伍出发前,所经过的街道两旁早已站满了围观的群众。有些人是为了看热闹而来,而有些人是专门为婚姻大事而来。已到婚龄而未提亲的青年男子和他们的父母则专心地在队伍中物色提亲对象;已经提亲却没有仔细见过女方长相的,则在媒人的指点下,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对象的模样。每当有迎水队伍经过时,街道两旁的观众就互相询问、评头品足,饶有兴趣的欣赏着队伍中的每个姑娘。在封建礼教禁锢的过去,一些青年男女的美满婚姻,都是在这一天首先提起或最终订下来的。祈神迎水的一天也成了西和、礼县一带有情人喜结良缘的大好日子。[7]
(三)对大众传播——满足娱乐功能的继承
随着清代商品经济的高度发展,市民阶层的不断壮大,为了满足市民文化娱乐的需要,书商、刻书业应运而生。文化市场的出现给民歌的传播提供了良好条件。书商们为了迎合市民阶层的趣味,有意选刻时兴民歌。文人对民歌的搜集整理,使得民歌通过书籍等书面工具得以广泛传播。游街串巷的民间艺人则将当时的时兴民歌传唱到大街小巷。这些构成了清代女性民歌传播的另一途径——大众传播。
1.书商刊刻。信息量大、速度快是大众传播的主要特点之一。自清代中期之后,出版业不断蓬勃兴起,各种民歌集不断涌现。如清代乾隆年间刊的《丝弦小曲》、《万花小曲》、《霓裳续谱》、《粤风》、《杂曲》;清代嘉庆年间刊的《时兴呀呀呦》、《时调小曲丛钞》、《时兴小唱钞》、《北京小曲钞》、《粤讴》;清代道光年间刊的《白雪遗音》、《鼓子曲钞》、《京都小曲钞》、《马头调》、《时兴杂曲》;咸丰年间刊的《百万全句》、《苏州小曲集》;同治年间刊的《天籁集》等三十多种民歌集。这些民歌集中都收集了大量的女性民歌。这些民歌集的刊布,真可谓是“一本在手,可观戏曲散曲,可唱时曲,可增广见识,也可借以解闷。”[8]可见,这些刊本的流行,满足了市民群体对娱乐的需求。
2.文人搜集。传播者职业化、固定化是大众传播的另一特点。自明代冯梦龙搜集整理的《挂枝儿》和《山歌》问世后,引起了文人对民歌的广泛关注。郑振铎先生在《中国俗文学史》中曾指出:“明人大规模的编纂民歌成为专集的事还不曾有过,都不过是曲选或‘杂书’的附庸而已。——除了冯梦龙的《挂枝儿》和《山歌》二书之外。但到了清代中叶,这风气却大开了。……但清代的民歌搜集者,编订者却甚为忠实,其来源也甚为可靠。像《白雪遗音》的编者差不多便费了一年多的编辑工夫。”[9]《霓裳续谱》虽然是“其曲词或从诸传奇拆出,或撰自名公巨卿,逮诸骚客,下至衢巷之语,市井之谣,靡不毕具”[10],倘若没有王廷绍等人的收集编辑,很难流传下来。正是这些封建时代掌握着话语权的文人群体对民歌的重视和搜集,尤其是对女性民歌的辑录,无疑对女性民歌的传播起到了推波助澜的重要作用,也使得女性民歌通过大众传播的方式传得更快、走得更远。
3.艺人演唱。由于生活所迫,游街串巷的艺人为了谋生,他们往往通过编唱民歌或学习当时流行的民歌,在大街小巷进行演唱来换取一些谋生的钱财,以解决温饱问题。如《霓裳续谱》卷七《凤阳鼓,凤阳锣》:
﹝秧歌﹞凤阳鼓,凤阳锣,凤阳人儿唱秧歌,好的好的都挑了去,剩下我们姐儿们唱秧歌。从南来了个小二哥,红缨子帽儿歪戴着,撒拉着鞋儿满街上串,家中娶了个拙老婆,提起来委实的拙。告诉爷们请听着:那一日买了粗蓝布……拾起根棍子才要打,唬得他就战多索。叫声咳呀我的哥,你煞煞气儿听着我说。前襟只褡你的脖罗盖,教你走道迎风甚是利落。后头就是一拖罗,教你掷骰子游湖你好铺着。两只胳膊三只袖,那一只与你装饽饽。小二闻听忍不住地笑,拙老婆,嘴巧能会说。﹝岔尾﹞唱了一个又一个,一连唱了倒有七七八个,把些爷们喜欢的笑呵呵。
民间艺人为听众叙述了一个拙老婆做衣服的始末,而拙老婆的一番说辞,实现了民间艺人的演唱与听众的情感互动,营造了一种欢乐、融洽的气氛。再如《霓裳续谱》卷八《留神听》:“﹝数岔﹞留神听,呀呀哟,猪市口儿往南一行,列位押,静听我分明。……﹝岔尾﹞学会了几点将钱来哄,缺少个人,《西调》儿夺弄夺弄,再把我添上就大响了名”。正是这些民间艺人有声有色的表演使得清代女性民歌从歌楼楚馆走向了真正的民间。其他如《霓裳续谱》卷七《凤阳歌来了》,同样是民间艺人表演的唱词。
同样,民前乞巧歌因大众传播而成为一种鲜为人知的民间歌曲。民前乞巧歌因报纸、杂志的宣传而走进大众的视野。在乞巧歌流传的过程中,文人的参与,使得乞巧歌上升为书面文字,流传更加广泛。参与乞巧的姑娘们更是将乞巧歌这种来自民间的歌曲通过演唱的形式变成一种活生态的,可以触摸的、感知的艺术。报刊杂志的刊刻、文人搜集和姑娘们的演唱,实现了民前乞巧歌的大众传播功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