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五 发起“大众语”运动
作为国民党对白区进行反革命文化“围剿”的重要战略步骤之一的“文言复兴运动”,于1934年由国民党的御用文人汪懋祖、许梦因等在南京提了出来。
1934年5月4日,国民党教育部的汪懋祖在南京《时代公论》第110号发表《禁习文言与强令读经》一文,认为“文言为口语之符号,所谓一字传神,最能描绘文言之便利”。公然提倡小学学习文言,初中读《孟子》,高中读《论语》、《大学》、《中庸》等。6月1日,汪又在《时代公论》第114号上发表《中小学文言运动》,更为露骨地说:“读经绝非恶事,似毋庸讳言。时至今日,使各省当局如何键、陈济棠之主张尊孔读经,可谓豪杰之士矣。”同日,许梦因在《中央日报》上发表《文言复兴之自然性与必然性》。许梦因在《时代公论》第117号上又发表《告白话派青年》。文中说:“白话必不可为治学之工具,今用学术救国,急应恢复文言。”并说“其奉行唯勤之白话,实质全系外国的而非中国的。其体势构造,每非一般识字读书之中国人所能领会。可领会者,大多外国假面具社会主义之宣传,无一事一理及于实用科学,或为本国所有者”。
针对南京发动的这场“文言复兴”、“尊孔读经”的逆流,上海进步文化界人士立即组织力量,在《申报》副刊《自由谈》等刊物上予以反击。6月上旬,陈望道与乐嗣炳在一起首先谈论了南京这场斗争的性质,于是决定借《乒乓世界连环两周刊》征稿的机会,邀集胡愈之、夏丏尊、傅东华、叶绍钧、黎锦晖、马宗融、陈子展、曹聚仁、徐懋庸、王人路、黎烈文(《自由谈》编辑)共12人(茅盾也曾到了会场,后因听说有生人来,就提前退席了),在西藏南路“一品香”茶室举行座谈,共同商议发起一次对抗运动,来保卫“五四”白话文运动的果实。在座谈中,有人主张要挺身出来保卫白话文,以“五四”文化革命的成果来对抗复古运动。但陈望道等认为“白话文运动还不够彻底,因为我们所写的白话文还只是士大夫阶级所能接受,和一般大众无关,也不是大众所能接受。同时,我们所写的,也和大众口语差了一大截;我们只是大众的代言人,并不是由大众自己来动手写的”[1]。因此不应只是消极地去保卫它,而应当积极贯彻党在“左联”时期提出的文艺大众化方向。而且从策略上来说,单讲保卫白话文,不提出新的口号,就只会出现对方进攻、我们防守的被动局面,结果连白话文也保不住。于是大家决定提出“大众说得出、听得懂、看得明白、写得顺手”的大众语,发起一场“比白话稍进一步的文学运动”[2],亦即大众语运动。从当时的斗争形势来看,也可以形成一个以攻为守的局面,使对方完全处于防守挨打的地位。在经过了一番较量之后,对方自然对大众语更感到害怕,那些复古派感到不仅没法复兴文言,就连后来退守的脱离口语的白话文也将保不住。
是日席间,大家还商定了参加论争的方式,即按抽签所得的顺序采取连锁的方式,在《申报・自由谈》等刊物上发表文章展开讨论。“由于大家的主张大致相同,至于个人如何发挥,彼此都没受什么拘束的”[3]。为了使整个讨论保持前后衔接,大家还商定文章完稿后不立即交给编辑,而是先把它传递给下一个撰稿人。
陈子展抽得头签,于6月18日首先在《自由谈》上发表了《文言、白话、大众语》一文,作为这次讨论的开场白。陈文首先提出了“大众语”这个名称,并指出“文言白话的论战早已过去了”,“现在我以为要提出的是比白话更进一步,提倡大众语文学”。“目前的白话文学只是知识分子一个阶层的东西,还不是普遍的大众所需要的。再添上一句简单的话说,只因这种白话还不是大众的语言”。又说,“这里所谓大众语,包括大众说得出、听得懂、看得明白的语言文字”[4]。
紧接着,陈望道于19日发表了《关于大众语文学的建设》,对陈子展所提出的关于大众语的性质作了补充。文章说:“子展先生只提出说、听、看三样来做标准,我想是不够的,写也一定要顾到。”并说:“总要不违背大众说得出、听得懂、写得顺手、看得明白的条件,才能说是大众语。”[5]他在文中还谈到了大众语文学的建设的问题:“要建设大众语文学,必须实际接近大众,向大众去学习语言的问题,单单躲在书房里头不同大众接近,或同大众接近不去注意他们的语言,都难以成就大众语文学作家。”[6]
在陈望道之后的顺序便是:曹聚仁的《大众语文学的实际》,乐嗣炳的《从文白斗争到死活斗争》,胡愈之《关于大众语文》,叶圣陶《杂谈读书作文和大众语文学》,夏丏尊《先使白话文成话》,傅东华《大众语问题的讨论的现阶段及以后》,姜琦《我也谈谈文言与白话的论争问题》,樊仲云《关于大众语的建设》,王任叔《关于大众语文学的建设》,陶行知《大众语文运动之路》,尤墨君《从中学生写作谈到大众语》。此后发表的文章就不再是预先排定的了。
大众语问题的讨论,在《申报》副刊《自由谈》的带头下很快便在全国范围内展开,参与论战的人员之众多,阵营之复杂,涉及问题范围之广泛,论辩之热烈,以及发表文章数量之多都是十分罕见的,称得上是继“五四”白话文运动之后的又一次语文问题大论战。
从讨论的内容来看,首先矛头一致针对文言文复辟的逆流,因此讨论展开不久,文言复兴者们便经不起这种声势浩大的反击,很快就销声匿迹了。此后,讨论的中心就转移到白话文与大众语的关系,大众语自身的建设的各种问题,以及“方言”、“国语”和文字记号改革等问题上来。当时许多文章还针对白话文出现的脱离群众语言的倾向,进行批判,提出白话文必须进一步接近活的口语,主张建立真正以群众语言为基础的“大众语”和“大众语文学”。
从上海方面参加讨论的刊物来看,除《自由谈》之外,尚有《申报》的其他副刊,如《读书问答》、《本埠增刊》、《电影专刊》等。《中华日报》的副刊《动向》也是一个重要阵地。当年被鲁迅称之为高论的那些文章大多登在《动向》里。除此之外,《大晚报》副刊《火炬》、《社会日报》、《大美晚报》、《文学月刊》和《新生周刊》等都发表过大众语的文章。
从参与论战的队伍来看也极广泛,这是因为讨论一开始,几位组织者就进行多方的联络,希望团结各方面的人士参加讨论。当时,除发起者陈望道本人外,要数乐嗣炳和曹聚仁两人最为积极。他们四出联络,既联络鲁迅、茅盾等一批左翼作家,也努力争取国民党内一些文人,如吴稚晖等。吴稚晖的稿子是由曹聚仁出面去约请的。吴送来的稿子原先并无标题,因文中有“大众语万岁”的句子,陈望道就决定用这句句子作标题。文章发表出来,使原来对大众语态度并不十分坚定的吴稚晖,也不好意思游移不定了。
陈望道在“一品香”那次座谈之后,便立即写信给安徽大学的周予同等同仁,希望他们热情支持这场运动。信的内容为:
予同、经三、士仁、守实诸先生:
回到上海,几乎窒塞死了;久不问候,当蒙原谅。弟近鉴于复古气味极重,如不努力,连以前我们曾经拼命争取的一点白话,也将不保。已约了十几人,作比白话稍进一步的文学运动。曾经会过一次,举了一人做宣言。……倘蒙各位同意,务迄遥为声援,敬当为无数青年百拜以谢。若更奋发,一同列名,尤为欢喜[7]。
在信中,陈望道还提到这次运动的组织方针,他说:“此次运动,无一左翼在内,想不致引起纠纷。”所谓“无一左翼在内”,也不过是一种策略,其实运动一开始就得到鲁迅等左翼力量的支持。鲁迅在1934年8月3日在《社会日报》上发表了《答曹聚仁先生:论大众语》一文。8月18日,鲁迅写完了《门外文谈》十二节,便逐日在《申报・自由谈》上发表。鲁迅在《门外文谈》第十节中有这样一句话:“倘要中国的文化一同向上,就必须提倡大众语,大众文,而且书法更必须拉丁化。”清楚地表明了他对大众语的立场。8月23日,鲁迅又在《自由谈》上发表“花边文学”一则,题为《汉字和拉丁化》。此外,他还发了《此生与彼生》等多篇文章,热情支持大众语的讨论。
在讨论过程中,陈望道本人除了在《自由谈》上发表《关于大众语文学的建设》、《怎样做到大众语的“普遍”》外,还在《文学》月刊上发表了《所谓一字传神》、《大众语论》;以后又在《连环》两周刊上发表了《建立大众语文学》,在《中学生》上发表《这一次文言和白话的论战》;《太白》创刊后,他又在该刊上发表了大量的文章,如《方言的记录》、《文学和大众语》、《接近口头语的方法》、《语文之间通同之共轨》等十多篇论文,针对大众语的性质,怎样建设大众语和大众语文学,怎样做到大众语的普遍,大众语和文言、白话的关系等多方面发表了不少建设性的意见。
例如,他在解释大众语的性质时说:“它应该是一种又普通、又活现、又正确的语言。”又说:“但是这样三全的语言似乎现在实际还没有。遇到不能三全的时候,只有看着实际需要,应该侧重哪一个条件,就侧重哪一个条件。”[8]他对“普通”这一条件的解释是:“不过是一种带着普通性的土话方言罢了”,“是流行最广的一种土话方言”。为做到普通性,就要“靠人工的促进”,而“北平话是一条大路”。“北平话运动,我们应该把它当作‘标准语’运动看,只要从事北平话运动的人,去了些官派头,不把它当作至高无上的什么标准,不想用居高临下的态度压服别人的话。都当作普通性比较大的一种土话,遇到普通性更大的语言就让,就可以减少些阻碍,也于语文文化更为有益”[9]。这段有关方言和普通话的论述,对于以后民族共同语的建立是十分重要的。
又如,在谈到如何建立大众语时,陈望道认为,应该做到三个统一,即:(一)统一语言和文字,使笔头写的就是口头说的,不必另学一种语言;(二)统一各地的土话,使这里写的别的地方的人也能看得下;(三)统一形式和内容,即要做到不止应该是不违反大众的话[10]。
在大众语讨论的后期,他还提出了“语文合一”的要求。曾说:“我们深切感到语文必须合一或统一。这合一或统一的程度还不只所谓文字‘明白如话’就算,还必须慢慢做到写的文简直就是说的话一个地步,这样的文才充分吸收了话的性质,同时会更感到中国文字实在麻烦,必须简写简印,甚至必须拼音,也会有可以拼音的一天。”[11]于是手头字的问题,拉丁化新文字的问题在运动的后期也都一一被提了出来。
鲁迅在《答曹聚仁先生:论大众语》一文中说:“要推行大众语文,必须用罗马字拼音(即拉丁化)。”又说:“在交通繁盛、言语混杂的地方,又有一种语文是比较普通的东西,它已经采用着新字汇,我想这就是大众语的雏形。”张庚在《大众语的记录问题》中说:“方块字,实在记录不了大众语这丰富活跃的语言,否则必会把大众拖回僵死的路上去。苏俄创行了一种中国话拉丁化,推行也很广,而且出版了很多书报,这是我们可以拿来研究的。”
新文字的提出,亦是文艺大众化或大众文艺问题讨论的必然的趋势,因为这涉及“大众文艺应当用什么话来写”的问题。宋阳在《大众文艺的问题》中说:“大众文艺应当用什么话来写,虽然不是最重要的问题,却是一切问题的先决问题。”[12]
大众语问题讨论到后期,由于参加论战的人员比较复杂,涉及的问题也较多,对许多问题的看法和双方的阵营都有些模糊不清,从暴露出来的问题看,有不少是关于文化建设方面的混乱思想,例如,大众要不要文学的问题?怎样和由谁来推进文化发展的问题?大众语的标准问题,以及同这一问题有关的所谓欧化和方言土语是否采用的问题,等等。在论战过程中也出现了利用大众语不加分析地笼统反对白话文,以及借大众语的名义企图扼杀大众语文学的错误倾向。尽管出现了这许多问题,但大众语运动作为整个语文运动进程中的一个重要发展阶段,无疑是完成了自己的历史使命的。这便是:(一)坚决击退了当时作为整个复古思潮重要一翼的文言复兴逆流;(二)历史地对待第一次文学革命,将“五四”时期的白话文作一番实事求是的“扬弃”,继续完成第一次文学革命未能完成的任务;(三)实现语和文的进一步统一,为以后的拉丁化新文字的推行,汉民族共同语的建立和发展打下了一定的基础。
20世纪70年代中,陈望道曾对发起于30年代的大众语运动作过如下的评价:“语文运动只能前进,不能后退,现在看来当时的大众语还应作自我批判。毛主席讲得对,要说大众语,首先要了解大众。而在当时,真正的工农大众还未动员起来,因此思想上很混乱,发表的意见也不一定都很妥当,但总的倾向还是前进的。”[13]
【注释】
[1]曹聚仁:《大众语运动》,载《我和我的世界》。
[2]陈望道1934年6月10日给周予同、经三诸先生的信,原载孔另境编:《现代作家书简》,上海生活书店1936年版。
[3]曹聚仁:《大众语运动》,载《我和我的世界》。
[4]陈子展:《文言、白话、大众语》,载《申报・自由谈》1934年6月18日。
[5]陈望道:《关于大众语文学的建设》,《陈望道语文论集》,上海人民教育出版社1980年版,第212页。
[6]同上。
[7]陈望道1934年6月10日给周予同、经三诸先生的信,原载孔另境编:《现代作家书简》,上海生活书店1936年版。
[8]陈望道:《大众语论》,《陈望道语文论集》,上海人民教育出版社1980年版,第212页。
[9]陈望道:《大众语论》,《陈望道语文论集》,上海人民教育出版社1980年版,第212页。
[10]同上。
[11]同上。
[12]宋阳:《大众文艺的问题》,载《文学月报》创刊号,1934年3月5日。
[13]《陈望道谈大众语运动》,引自上师大中文系编:《鲁迅研究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