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00—1928年陶渊明研究
1900年到1928年,可视为陶学研究的第一阶段。此阶段陶学研究是从古典型向近代化的过渡时期。19世纪末,西方新学被大量引进中国。新学的引入不仅对我国政治、经济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同时也对传统文化研究的观点与方法产生了影响。这一影响,在陶学研究领域得到了新的反映。
一、陶渊明的思想与为人
“五四”新文化运动倡导的科学与民主,以及西方文学批评观念和方法的大量输入,使中国文学研究与评论领域产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在陶学研究史上,第一个运用近代观念和方法全面而又深刻论述陶渊明的是梁启超。1923年梁启超出版了《陶渊明》一书,其中包括《陶渊明之文艺及其品格》、《陶渊明年谱》、《陶渊明考证》三篇文章,从而使陶渊明研究进入了一个崭新的时代。仅在《陶渊明之文艺及其品格》一文中,梁启超就多角度、多方面地分析了陶渊明的为人及其作品。梁启超研究古代文学,很重视研究作家的个性。他说:“古代作家能够在作品中把他的个性活现出来的,屈原以后,我便数陶渊明。”[1]梁还认为,要研究出一位文学家的个性,要挖掘他的作品中含有下列两种条件:第一,要“不共”,即“要他的作品完全脱离模仿的套调,不是能和别人共有”。第二,要“真”,即“要绝无一点矫揉雕饰,把作者的实感,赤裸裸地全盘表现……我觉得唐以前的诗人,真能把他的个性整个端出来和我们相接触的,只有阮步兵和陶彭泽两个人;而陶尤为甘(干)脆鲜明,所以我最崇拜他,而且大著胆批评他”[2]。
关于陶渊明的人格,梁启超着墨较多。“第一,须知他是一位极热烈极有豪气的人”;“第二,须知他是一位缠绵悱恻最多情的人”;“第三,须知他是一位极严正——道德责任心极重的人”[3]。论及陶渊明的身份,梁启超说:“老实说,他不过庐山底下一位赤贫的农民。”[4]他的生活,尤其是归田后期的生活是极其艰苦的,苦到讨饭的地步。为此梁启超指出:“他不惟不苦,而且可以说是世界上最快乐的一个人。他最能领略自然之美,最能感觉人生的妙味。在他的作品中,随处可以看得出来。”[5]在梁启超看来,“辛苦无此比,常有好容颜”(《拟古》九首其五)这两句话,“可算得他老先生自画‘行乐图’”[6]。梁启超认为陶的“快乐不是从安逸得来,完全从劳动中得来”。“渊明一生快乐,都是从劳动后的休息得来”[7]。“渊明是‘农村美’的化身,所以他写农村生活,真是入妙”[8]。梁启超明确指出劳动创造了一般文人创造不出的好诗文的论点,在封建社会的评陶著作中是找不到的。他把劳动创造世界,只有劳动和实践才能创造“最亲切有味之文”的真理,作为文艺批评的一把尺子。
梁启超从评介陶渊明的高尚人品和文品,进而探讨其人生观。梁认为陶的人生观可以用两个字来概括,即“自然”。关于“自然”的内涵,梁举例说:《归去来辞》序云:“质性自然,非矫厉所得。饥冻虽切,违己交病。”从所举例证我们可以看出,梁所说的“自然”,虽含义较多,但有自由的意思。为此梁启超说:“爱自然的结果,当然爱自由。渊明的一生,都是为精神生活的自由而奋斗。”[9]关于“他(陶)的文艺只是‘自然’的体现,所以‘容华不御’恰好和‘自然之美’同化”[10]。从梁的上面论述,我们不难看出:第一,“人生观”、“自由”等词语,在陶学研究史上第一次出现。第二,陶的人生观是“自然”,在陶学研究史上第一次提出。第三,陶渊明“爱自然的结果,当然爱自由”,也是在陶学研究史上首次出现。第四,陶的文艺只是“自然”的体现,也就是陶的人生观决定着他的文艺作品,更是陶学研究史上闻所未闻的论点。第五,“陶渊明的一生,都是为精神的自由而奋斗”,如此深刻、准确而又高度概括陶渊明的一生,在陶学研究史上实属难得。
梁启超的《陶渊明》一书,特点在于吸取了“五四”时期新文学运动中形成的新观念和新方法,较系统、全面。可以说,他的陶学研究基本上从古典型过渡到近代型,梁启超是20世纪陶学研究第一时期的重要研究大家。他将上述新内容系统地运用到陶渊明研究领域,这种既探讨文艺品格,又考证生平事迹,二者分别详加论列,又彼此结合在一起,形成一部专著,这在陶渊明的研究史上是前无古人的。
顾实在其《中国文学史大纲》一书中,论及陶渊明思想时指出:
彼仍染受时代之感化,以老庄虚无之道,保身全生。然其本来面目,极富于感情,且甚真挚。故虽未为宏大,而其熔铸自成冲澹洒脱之趣,万不可掩也。《咏荆轲》诗曰:“千载有余情”,或追怀商山四皓,其次《拟古》九章,寄无量之感怆,有吟“饥食首阳薇,渴饮易水流”。由此观之,不愧为亡国遗臣,幽愤之念,自不可抑制,
而常缠绵无尽也。
彼有时或以苦闷之故,豁然大悟,自建其世界观,而保持其乐天主义,换言之,则成就主观之考察而后,向自然界,乐天然美,得悠然安送其一生。此其所以为中国之一大诗人,又且为田园诗人之开山祖也。[11]
顾氏肯定陶渊明极富于情感;尤其应特别指出,渊明虽有各种苦闷,而他能通过涵养,豁然大悟,自建其世界观,“向自然界,乐天然美,得悠然安送其一生”的论点,与40年代朱光潜在《陶渊明》[12]一文中指出,渊明对各种痛苦加以涵养之后,达到“静穆”的境界,在理论上是一致的。
鲁迅于1927年8月所做的讲演,较多地谈到了陶渊明。他说:“到东晋,风气变了。社会思想平静得多,各处都夹入了佛教的思想。再至晋末,乱也看惯了,篡也看惯了,文章便更和平。代表平和的文章的人有陶潜。他的态度是随便饮酒,乞食,高兴的时候就谈论和作文章,无尤无怨。所以现在有人称他为‘田园诗人’,是个非常和平的田园诗人。”[13]鲁迅在较多地谈及陶渊明平和的一面以及在易代的时候,没有什么慷慨激昂的表示之后,立即指出:“但《陶集》里有《述酒》一篇,是说当时政治的。这样看来,可见他于世事也并没有遗忘和冷淡。”[14]在鲁迅看来,即使是从前的人,那诗文完全超于政治的所谓“田园诗人”、“山林诗人”是没有的。在这次讲演的最后,鲁迅指出:“由此可知陶潜总不能超于尘世,而且,于朝政还是留心,也不能忘掉‘死’,这是他诗文中时时提起的。用别一种看法研究起来,恐怕也会成一个和旧说不同的人物罢。”[15]鲁迅在他的著作中,论及陶渊明的,这次讲演是所占文字最多的一次。他从来没有写过专题论陶渊明的文章;他的论陶,除上述引文外,往往在写杂文时顺便举例提及。就这次讲演而论,鲁迅较多地论述了陶渊明平和的一面。今天看来,陶潜一生中,内心真正平和时是极少的,用“去日苦多”来形容较为确切,因为他一生都是在矛盾与痛苦中度过的。与前人多强调陶潜平和的一面的同时,鲁迅指出陶潜还有关心政治的一面,这是应给予充分肯定的。鲁迅指出的“用别一种看法研究起来,恐怕也会成为一个和旧说不同的人物罢”的“别一种看法”,此处语焉未详。不过大体上可以推知,他的意思是不能将陶渊明简单理解为“超于尘世”的人物,陶自有其作为世俗人物思想和生活的一方面。鲁迅在此表现出了以清醒的态度去理解、把握古代作家作品,不为旧说所蒙蔽的精神。这种治学准则,本质上即是科学精神。
二、陶渊明诗文
20世纪初,较多体现近代学术精神的诠陶者,还应推王国维。王国维对陶渊明的研究令人瞩目。20世纪初西方文艺理论(包括美学)逐渐传入中国。国学大师王国维吸取了西方美学的观点和方法,并结合中国古代作家特别是他自己的创作实践,首先提出了“境界”说。他在其名著《人间词话》中,将古今诗词分为“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为此,他认为陶渊明的《饮酒》诗其五中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无我之境也。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古今为词,写有我之境者为多,然未始不能写无我之境,此在豪杰之士能自树立耳”!在王国维看来,写“有我之境”容易,写“无我之境”却极难;在非常难的条件下,陶渊明却能做到。王国维在评论诗词时,还提出“隔”与“不隔”的理论概念。他认为陶诗中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写景如此,方为不隔”。在中国文学批评史上,王国维首先提出“隔”与“不隔”的概念,并据此对陶渊明的为人和作品给予极高的评价。他说:“屈子之后,文学上之雄者,渊明其尤也。韦、柳之视渊明,其如刘、贾之视屈子乎!”[16]可见,陶渊明在王国维建筑美学理论体系中所起的作用。
顾实在论及陶渊明的创作时,认为渊明有“优秀之想象力”,“一篇《桃花源记》即足以证明之”。顾氏继而指出:“若见渊明《闲情赋》必定一惊。其赋曰:‘愿在裳而为带,束窈窕之纤身……’痴情憨态,描写如画,洵非有丰富之想力者不办。”[17]
胡适于1928年出版了《白话文学史》,他在分析陶渊明诗歌语言特点和在文学史上地位时说:“陶潜的诗在六朝文学史上可算得一大革命。他把建安以后一切辞赋化,骈偶化,古典化的恶习都扫除的干干净净……他的环境是产生平民文学的环境;而他的学问思想却又能提高他的作品的意境。故他的意境是哲学家的意境,而他的言语却是民间的言语,他的哲学又是他实地经验过来的,平生实行的自然主义,并不像孙绰、支遁一班人只供挥麈清谈的口头玄理。所以他尽管做田家语,而处处有高远的意境;尽管做哲理诗,而不失为平民的诗人。”[18]胡适以白话为正宗的角度肯定陶诗是六朝诗史上的“一大革命”;说陶渊明是“平民诗人”,这与“五四”时期反对“贵族文学”,提倡“平民文学”的潮流相一致,体现了近代文学的观念。至于说陶诗的“高远的意境”等,这些评价却不能算是新颖。胡适在肯定陶渊明的同时,对古文、骈文却一并予以否定,则不免表现出某种偏激态度,这是他过分强调白话文的结果。
从1900年到1928年陶学研究第一阶段,在报刊发表的论文约为20余篇。主要有:甘蛰仙《中国之托尔斯泰(陶渊明)》[19]、张民逸《从陶集中所见的陶渊明生活》[20]、胡怀深《中国古代的白话诗人》[21]、汝舟《陶渊明评传》[22]、堵述初《陶渊明与农民》[23]、溶溶《田园诗人陶渊明》[24]、何联璧《陶渊明之文学》[25]、张为骐《桃花源记释疑》[26]、胡寄尘《桃花源诗的研究》[27]等。
20世纪初叶,也有一些学者运用传统的方法,在陶渊明的研究方面做出了一定的成绩。如古直《陶靖节年谱》[28]、傅东华《陶渊明年谱》[29]等。对陶渊明生平事迹作了重新疏理,得出了一些独到的见解,如古直提出的52岁享年说等。
综观20世纪陶渊明研究的第一阶段,其观点和方法上都有所改观。王国维、梁启超、鲁迅、胡适等学术大师,都程度不等地将他们的学术眼光投射到陶渊明研究领域,使之呈现出不同于古典型“陶学”研究的新面貌和新气象。